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一八


  「他哪怕有哈爾古楚克叔叔的一半兒呢!我要的就是哈爾古楚克叔叔那樣的男人!雄鷹一樣勇敢堅毅胸懷大志,天鵝那樣真誠體貼溫柔善良,魁梧健壯又英俊漂亮,啊,老天爺怎麼就不給我薩木兒降下一個哈爾古楚克叔叔那樣的男人呢?……我可真想他啊!……呀,洪高娃,你怎麼啦?」

  洪高娃紅紅的面龐霎時間血色失盡,不知何時已閉了眼睛,變得灰白的嘴唇在顫抖,卻一句話也說不出來,好半天才回過氣,大滴大滴的淚珠順著蒼白的面頰滾落。她長歎一聲,道:「薩木兒,你是故意要傷我嗎?我們不是好朋友嗎?你為什麼拿著尖刀一次又一次地朝我心上紮呀?……」

  薩木兒慌了,忙拉住洪高娃的手:「沒有哇,我沒說什麼呀?哦,我說哈爾古楚克叔叔……我是真心話……我真不是故意的呀!」

  「你都這麼想他,我怎麼能不想他?我想他想得心痛,我真想死他了!」洪高娃小聲地、念咒似的說著,眼淚撲簌簌滾落胸懷。

  她沒有一天不想他。他的音容笑貌每時每刻都在她心中和眼前閃動,常常覺得他仍然在身邊,可伸手一摸是虛空,就心頭一痛,鼻酸氣噎,熱淚盈眶。每每入夢的總是他——還是那麼恩愛甜蜜,還是那麼知疼著熱,身心相連。

  昨夜夢中,她又一次看到藍天白雲綠樹背景下哈爾古楚克那叫她愛不夠的面容。他的神情竟然那麼孤寂、落寞甚至悲傷,讓她難過得從夢中哭醒,枕頭濕了一大片。整個兒白天洪高娃都無法寬慰自己,又無處訴說,薩木兒無意間撞破堤壩,痛苦和著淚水,決口洪流般滾滾流淌。

  薩木兒感到歉疚,又不免替父親難過不平,不由得輕輕說道:「你看……父汗這麼百般地寵愛你……」

  洪高娃雙手合在胸前,淚汪汪地看著薩木兒,輕輕地說:「那又怎麼樣呢?……不一樣,就是不一樣啊!……」說著眼睛一閉,濕透的烏黑睫毛下面,一下子又湧出淚的流泉。

  汗王收繼她,養活她,讓她享受著草原上女人最高的榮華富貴,她應當侍奉汗王。男人養家女人嫁漢原是常理,是報答也是規矩。只是,她一直心不動情不熱,戒備和應付讓她並沒有得著樂趣,怎麼能一樣!好幾次,夢中呼喊哈爾古楚克的名字把自己叫醒,身邊汗王怒目而視,面貌猙獰,嚇得她冷汗淋淋心口狂跳。曾經的男歡女愛,都隨著哈爾古楚克消失了。

  哈爾古楚克橫在她和所有男人之間。因為他,她沒法再愛上任何人。她可以嫁人,她的身體可以屬￿另外的丈夫,她的心卻全被哈爾古楚克帶走了。

  「別哭了,是我不好,不該說這個招你傷心……你再哭,我也要哭了!」薩木兒摟著洪高娃,像大姐姐哄小妹妹那樣,用她香噴噴的小手絹為她擦淚。

  這一陣兒痛哭,緩解了這些日子洪高娃淤積胸中的深深痛苦。薩木兒溫柔真誠的撫慰,就像沙漠裡的清泉對乾渴的旅人一樣,讓日夜戒備苦不堪言的洪高娃驟然感到輕鬆和舒放。她放心地倚在薩木兒懷中,閉了眼睛,感動地輕輕說:「謝謝你,薩木兒。我不哭了……」

  靜靜的,一片溫馨摯愛,兩個朋友共享著她們的美好情誼。

  薩木兒輕輕撫摩朋友柔軟光滑的黑髮,天鵝一樣優美的頸子,又把她的一隻手團在自己手心裡,摩挲暖暖的手背,捏一捏細細的指尖,感歎道:「就說你這手,說它像玉吧又是軟的,像雪吧又是暖的,你呀,怎麼就生得這麼白淨?草原上哪有你這樣的玉人兒!……從小用牛奶羊奶洗的?生來不見太陽捂的?還是你額吉采了什麼靈芝仙草給你熏的蒸的?真是個謎!……」

  「薩木兒,想知道謎底嗎?」

  「想啊,太想啦!」

  「想聽我額吉的故事嗎?」

  「想啊想啊,太想太想啦!」

  洪高娃笑了,睜開眼睛要從薩木兒懷裡坐起身。薩木兒攔住不讓,說躺著說話兒省勁兒不累,好把故事講得長長的。她又拿來好幾個金花靠墊自己坐好,讓洪高娃枕著她的大腿,躺得舒舒服服。

  「薩木兒,」洪高娃望著俯在面前這張秀麗清純的處女的臉,心裡很是寬鬆明淨,「這是我額吉的秘密,也是我的秘密,我從來沒有對人說過。你可不能透露給別人啊!」

  「放心,我是誰呀!」

  洪高娃閉目半晌,慢慢睜開眼睛,聲音像溪水在輕輕流淌:

  「我額吉年輕時候也是個遠近有名的美人兒,嫁給了阿速特部落一名松樹一樣魁梧的巴圖魯。結婚不到兩年,那巴圖魯就在跟南朝的大戰中陣亡。消息傳來,額吉立刻倒地昏死過去,一整天昏迷不醒,卻說著令人驚奇、叫人半懂不懂的話,終於蘇醒過來,才說她的靈魂遇到了大神,從此以後,她就成了部落的亦都幹……」洪高娃的目光早就透過面前的薩木兒,透過華麗的帳頂,投向不知多麼遼遠的地方,帶著迷夢一樣的神色,講著母親的故事——

  又過了三年,一次祭祀山川的大禮上,年輕美貌的亦都幹吸引了一個來自撒馬爾罕的商人的目光。亦都幹披散著的烏黑閃亮的頭髮,苗條的身上穿著的色彩古怪、繡著日月星辰的法衣神裙,四十八個小鈴鐺的腰鈴和她手中擊打的曲柄抓鼓,還有她歌唱一樣神秘的祝禱詞,都隨著她激烈優美的舞步一起旋轉跳蕩,越來越快,越來越快,直至瘋狂,直至美麗的亦都幹暈迷倒地。撒馬爾罕商人大吃一驚,以為她突發重症,沖上去抱起病人急於救治,卻被周圍的族人制止。祭祀禮後,幾個特別憤怒的族人圍住撒馬爾罕商人一頓痛打,是教訓也是警告:人們不在意薩滿太太交往多少男人和交往什麼樣的男人,但決不許可這個男人破壞全部落最神聖的祝禱大禮。

  憐惜他初來草原經商的無知,也因他為自己挨打受傷而深懷歉意,還有,他很英俊,高大挺拔,棕色的卷髮和鬍鬚,高鼻樑深眼窩,深藍色的眼睛像正午的捕魚兒海子裡的水那麼溫柔,是個女人難以拒絕的男人,亦都幹的穹帳接納了這位撒馬爾罕商人。

  他有一個很長的、叫人記不住的名字。亦都幹也不打算記,她知道,他就像草原上空濕濕的濃雲,隨風飄來,落下一片溫暖甜美的甘霖,又會隨風飄走,到別處去下雨,直到消散在藍天。她簡單地叫他察罕,意思是白色。因為他的身體白得像牛奶,只看他被曬得黑紅的臉龐和雙手,是想像不出來的。

  蒙古話他說得很流利,睡熟了,卻常用另一種陌生的語言說夢話。他把亦都幹稱作「我美麗的小女巫」。只有一次,唯一的一次,他們坐在捕魚兒海邊,望著藍藍湖面漂浮著的羊絨似的白雲,聽著雲雀直上九霄的清脆歌聲,他嘴裡咬著一根長長莖稈的蒲公英,向他的小女巫說起了自己的家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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