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七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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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 冬去春來,雪融冰消。 龍年,都說是凶年,要多加提防。可草原返青比常年來得早,給牧人帶來的是豐年之兆。 後宮的哈屯都領著各自的斡爾朵,早早趕到自己的春牧場去了。因為多了個六哈屯,原本就明爭暗鬥的後宮佳麗間氣氛更加緊張,撒開到遼闊的草原,彼此離得遠了,大家都能過安生日子。 大哈屯的大斡爾朵在和林城東二百余裡,洪高娃的斡爾朵離大斡爾朵最近,既方便了大汗在大哈屯與她之間往返,也方便薩木兒公主和洪高娃互相串門兒——在後宮,她們真是一對難得的真朋友。這不,聽說二黑生了小狗,薩木兒一大早就趕來了,在日常起居的中帳,兩人圍著二黑的窩,看那兩個黑絨球笨拙地在二黑肚子下面滾來滾去,開心得直笑。兩隻小狗一模一樣,讓薩木兒不知道要哪只才好。抱起一隻來偎在臉邊,它竟伸出粉紅色的小舌頭舔公主的臉;托起另一隻,伸手指剛一逗弄,小東西張嘴就是一口,好在它還沒牙,咬也不疼。 「真凶!」薩木兒點著小狗的鼻子說,「將來定是只好狗!……要不然,兩隻都給我好不好?」 「那我可捨不得!說好一人一隻,還得等斷了奶才能離娘呢。」 「那我就天天往你這兒跑!」 「行啊,不怕累就跑唄,小狗聞慣了你,一定肯跟你。」 「我可不是光來看小狗的,我是要天天來看你!」 「好哇!」洪高娃笑道,順手在薩木兒額頭一點,「拿我比小狗!」 薩木兒一愣,回過神兒來,哈哈地笑了。洪高娃連忙向她示意小點兒聲,隨即回手指了指。薩木兒伸伸舌頭,做了個鬼臉兒,知道這是在告訴她,父汗還在寢帳高臥未起呢。 薩木兒細細打量好朋友,照說五個多月的身孕應該能看出來了,要麼是皮袍太厚,要麼洪高娃就是與常人不同,竟然還是那麼挺拔苗條,行動步態還是那麼靈活敏捷,絲毫不顯笨重——也許懷了孕的母豹子就是這樣?這兩個多月她變化真大,不時流露出的自信和高傲,挺有黃金家族的味兒了。那日家宴上面對五哈屯的挑釁,她那種無辜無助的可憐樣兒,常常浮現在薩木兒眼前,她心疼,她發誓要擔當洪高娃的保護神,但很快就明白不需要了。她看到只有她額吉大哈屯不介入後宮爭鬥,其餘的哈屯都紛紛落荒而敗,最得汗王寵愛的洪高娃實際上已經成了第二哈屯。 讓幾位小哈屯們氣不忿兒的是,她們越找碴兒攻訐洪高娃,汗王對她的賞賜越厚:先賜給她好幾頂朱紅蟠金龍支柱、頂上赤銅包金裝飾的皇族穹帳,又賜給她許多來自撒馬爾罕的美麗地毯壁毯,哈爾古楚克的兩個愛馬克也都分到她的名下,還給了她僅次於大哈屯的侍從八十名。洪高娃的部屬、財產一下子就超過了所有的小哈屯。最可恨的是,她們再也不能分享汗王的雨露恩澤了。汗王白天到大哈屯處盤桓閒談,有時也叫個小哈屯來一同吃飯,而所有的夜晚,他都像被一根無形的紅繩牽著,直奔洪高娃的穹帳。 「你呀,真是叫人看不夠啊,」薩木兒小聲咕噥道,「怪不得父汗一時一刻也離你不得呀!」 由於幸福滿足,孕期女子通常會變得豐潤細膩。洪高娃原本白淨,就更顯嫵媚別具風韻。聽到薩木兒的讚美,她抿嘴一笑,沒說話,眼睛卻格外明亮。 「幸虧父汗給你撐腰,不然,她們能把你吃嘍!……從前就有好幾個美人兒,叫她們欺負得沒當上小哈屯,不是給趕出宮帳,就是自尋了短見,挺可憐的。這回,也該你欺負欺負她們啦!」 洪高娃搖搖頭,但眼角眉梢自有一種飛揚的神采:「洪高娃決不仗勢欺人,羊一樣待我我便是羊,狼一樣待我我就是狼!這叫恩怨分明,我阿媽說的,這是草原法則,蒙古人的信條,不關有勢沒勢。」 「她們才不認哩!都說你仗勢欺人,恃寵而驕。還說你有巫術,是妖精,迷得汗王都不認識別人了……」薩木兒嘻嘻笑著小聲說,「妖精嘛,有點兒像,妖精都漂亮迷人。可巫術呢?你額吉是不是真有法術傳你,能把男人緊緊拴住?」 洪高娃心裡一咯噔,臉色變了,連忙放下懷中撫弄的小狗,低聲說:「咱們喝奶茶去。」說著站起身,走到風門那裡招呼侍女送熱茶和點心,隨後慢慢踱步到火邊的桌幾旁坐定。 幾天來,她正在為此日夜不安。 為了保住孩子,她終日提心吊膽,時刻警惕,還備了許多草藥以防萬一。她用最大努力要抵禦的,就是汗王沒日沒夜居心叵測的攻擊,她不得不一直使用著額吉教給的方法。想不到真有奇效,不但胎兒無恙,還讓汗王酣暢沉醉,上癮,非如此不可了。很快洪高娃就發現,自己竟能夠操縱控制整個兒過程。汗王徹底迷上了她,撇開所有的女人,沒有一天不纏在她身邊。 洪高娃很害怕:莫非這真是巫術妖術?若是危害了汗王這上天之子,她可是罪孽深重天地不容,必遭雷劈啊!要不是汗王自己的一番話,她會日夜恐懼不得安生。那天,他心滿意足地躺在她身邊長聲換氣,歎道:「你真真是個天魔女!莫非得過演揲兒法的真傳?」什麼是演揲兒法?汗王這才告訴她,皇祖父在位的時候,有大臣推薦西方僧人進宮,教導房中運氣之術,號稱演揲兒法,一時君臣都照法演習。想來必定有效,不然皇祖父如何能應付那百十多名後妃美人兒?可惜當時他還是個小孩子,只聽傳說,不知究竟。如今三十年過去,舊人亡故星散,再無處去尋那秘笈行樂的法子,真真是可惜了。如今,什麼演揲兒法什麼房中術,都用不著了。「洪高娃啊,你把什麼都頂替了!……」汗王用這句話結束他斷斷續續的敘述,呼呼睡去。洪高娃的內疚煙消雲散,原來,汗王朝廷和後宮,早就在這些事情上下過大力氣,如果有害,前幾代汗王還能容得下嗎? 罪惡感解除,但心頭仍然很痛,她對不起自己。眼下這局面並非她本性所願,實是無奈啊,她卻因此奪得了汗王的寵愛。這不是下賤、卑鄙嗎?她感到羞愧,她覺得是自己讓自己蒙受了恥辱。 侍女們上茶上點心,人來人往,洪高娃借機平息了心頭的波瀾,將一隻高腳銀盤推到薩木兒面前:「嘗嘗這個吧,新用奶油炸的。」見薩木兒拈起一塊花蕾形狀的炸果子端詳欣賞,又輕聲道:「還是說說你的事兒吧。」 淡淡紅雲升上薩木兒兩腮,她從濃密的眼睫毛下瞥了洪高娃一眼,輕聲問:「你對父汗說了?」 「沒敢明說,怕他一口不准,連轉彎兒的機會都沒有了。只是探了探他的心意……怕是很難,薩木兒。他說巴圖拉家門第不夠,配不上你。」 黑黑的長睫毛完全垂下來,鎖住了目光,薩木兒默默無語。 「被你拒絕的那些人不肯罷休,又來了好多新的求婚人……薩木兒,難道非他不可?」 「我也說不清。」薩木兒的回答更像一聲歎息,「比如,他那父親浩海達裕,都說像狐狸一樣狡猾。看他諂媚討好父汗的樣子,真是討厭,叫人瞧不上!」 「浩海達裕!……」洪高娃剛平靜下來的心又怦怦亂跳起來,有好多話爭先恐後地要衝出口,她幾乎管不住自己了。兩個月來,浩海達裕成了她的一塊心病,許多疑點全都指向這個人。也許就是他,為了討好大汗得到瓦剌總管領的高位,設毒計害死了哈爾古楚克?但大汗已經認定是兀良哈復仇,誰敢反駁?她沒有憑據,怎麼能解開疑團?她沉了一沉,儘量平穩地附和道:「我也不喜歡他,雖說他和哈爾古楚克結過安達。」 薩木兒的口氣愈加猶豫遲疑,「巴圖拉呢……也許不是我想像的那樣呢?人說他很少說話很少笑,還有人說他太軟弱,太聽他爹的話。他是看上我薩木兒了,還是看上汗王的女兒、蒙古國的公主了呢?……嗐,真難啊,太難了!」她苦惱地用雙手捂住熱烘烘的臉蛋兒,如夢如幻地吐出一串叫洪高娃怎麼也想不到的話: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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