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二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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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們的馬,都被兀良哈人擄走了。」額勒伯克汗一揮手,侍從送上幾面兀良哈人的旗和兩頂帽子,「你看,都是搶掠者遺下的。」 金色馬車就要起動,洪高娃向大汗躬身稟告要再送一程,說罷轉身要走。大汗說:「等一等,聽我說。五天以後,我來接你回和林城。你放心,會有一個盛大的收繼典禮給你名分。這是我的責任,也是我的義務……」 這話什麼意思?洪高娃想都沒想,只顧急急忙忙奔向丈夫。哈爾古楚克躺在白帳之中,換了一身顏色鮮豔的新袍子,戴了一頂茸茸的新狐皮帽,反而映襯得他面部僵硬慘白,有如石像。恩愛夫妻轉眼間生死永隔,這是最後的告別,她再也見不到他了,她甚至不能送他進山,更不能送他到靈場,——黃金家族的靈場是禁地,侵犯者必遭天譴……她小心地掩住嘴,竭力不出聲,一口口吞咽著無盡的淚水。她把躺在旁邊的大黑移到丈夫懷中,好讓他倆在寒冷黑暗的迢遙長途上互相溫暖不孤單不寂寞,又從自己頸項取下額吉給她的護身符——只有小手指頭大小、用象牙雕成、用好藥熬煉得幾成黑色的骷髏頭,套在丈夫脖頸上,再把骷髏頭輕輕放進丈夫冰冷的口中。她雙手合十放在頭頂,小聲祝禱著:「放心上路吧,它會保護你不受一切惡靈鬼怪的侵擾,平安到達長生天極樂世界……」 遠處一片喧嘩。洪高娃回頭看到,丈夫屬下的兩個愛馬克首領領走了他們屬下的屍體,正在向額勒伯克汗跪拜,領受大汗的旨意。一下子,她恍然大悟,明白了剛才大汗說話的全部含意——她,和這兩個愛馬克一樣,從此就都屬額勒伯克大汗了。 女人失去丈夫,就像草原上無根的蓬草,無依無靠,隨風飄蕩,忍受雨雪冰霜的摧殘。有人肯收養是一幸,此人是草原上最尊貴的大汗是二幸,此人的相貌體態又與死去的丈夫那麼相像是三幸,洪高娃還有什麼不滿意?這是不幸中的大幸啊!可慶倖之余,洪高娃還是忍不住滿心悽惶,心頭迷迷濛濛,總覺得難以接受丈夫之外的任何一個男人。 薩木兒來攙扶她,茸茸柔毛觸到她的面頰,冰天雪地中送來一團融融暖意,這是浩海達裕之子巴圖拉敬奉給公主的白狐皮……浩海達裕!一道亮光在迷蒙中倏地一閃,她猛地打了個寒噤,說不清的恐懼直透骨髓,不由得抱緊了雙肩,覺得手腳都冰涼了。 跨過特地用來祓除不祥的火堆,回到她和哈爾古楚克同住了五個月的嶄新穹帳,按照風俗,此時洪高娃應該放聲悲號,扯頭髮,捶胸口,抓臉抓脖頸直至出血,在地上翻滾,以宣洩巨大的痛苦,也宣示對丈夫的恩愛和忠誠。但她沒有,只靜靜地坐在火邊,淚水似乎也流幹了,這讓準備勸慰她的薩木兒頗感意外。如果她因將被大汗收繼為妻而露出喜色,驕傲的公主會瞧不起這個絕世美人兒的;可她沒有任何表情,木雕泥塑一般,閃閃火光照著她慘白的面容,像個冰雪人,讓溫暖的穹帳中一派寒意,仿佛熱氣都被她吸光了。 薩木兒決心打破冷寂:「別難過了,啊?叔叔送到黃金家族的靈場,定能平安升天,成吉思汗和忽必烈大汗的英靈會迎接他的……」 洪高娃沒有反應。 「父汗要收繼你進宮,多好哇,叔叔可以放心走了……」 洪高娃仍是無言。 「我和阿媽都喜歡你,你也會成為一位哈屯,也會有你的斡爾朵①……」 洪高娃還是呆呆地望著火盆裡的火,眼珠都沒有動一動。 「以後我天天都能見到你,那有多好!你不開心嗎?」 洪高娃慢慢抬起眼簾,轉過臉,正觸到那叢林般濃密的睫毛中透出的依戀和真誠,她對著這份真誠淒然一笑,笑得薩木兒心酸難忍,反倒落淚了。洪高娃又回過頭去重新注視火光,輕聲但又非常堅決地說: 「薩木兒,你回去吧!你們都走吧,讓我一個人多待會子,多待幾天……」 由白狐皮觸發的念頭一旦閃出,便如草原上的兔子被蒼鷹攫住一樣,再也無法擺脫。從那時起,洪高娃不再注意任何別的事情,全心全意地探究著思索著整個兒事情的前因後果,一面想,一面感到陣陣驚恐—— 昨天,為什麼哈爾古楚克前腳剛走,浩海達裕後腳就來了?浩海達裕說的那些荒唐話,是真還是假?他這個與哈爾古楚克互稱安達②的朋友,是真還是假? 如果那荒唐話是真,大汗又沒有親眼見過她洪高娃,憑什麼就不顧威望和廉恥要求私通弟媳呢?莫非是見過她的浩海達裕從中搗鬼? 她拒絕了浩海達裕,只隔了一天,她心愛的丈夫就遇襲喪生,這樣一來,大汗就能順理成章、冠冕堂皇地得到她,誰也無話可說了!……這麼說,她的哈爾古楚克是因她而死?難道是大汗為了得到她,買通兀良哈人截殺了她的丈夫? 「不!不!絕不可能!」洪高娃被自己的推斷驚得要跳起來。大汗是蒙古草原的主宰,是聖主的貴裔、蒙古人的驕傲,不可能這樣卑鄙無恥!再說他們還是同父同母的親兄弟啊,不會!絕不會!這樣疑心真是罪過,哈爾古楚克在那一邊都會責駡她的。 可是,兀良哈人為什麼要襲擊哈爾古楚克?為五個月前在捕魚兒海邊的敗仗報仇?兀良哈和瓦剌一樣,並非蒙古本部,他們怎麼敢千里迢迢、頂風冒雪,跑到和林城外擊殺大汗的弟弟?就算他們敢來,又怎麼能探知哈爾古楚克的行蹤而準確地設下埋伏?他們一定得有內應,這內應又會是誰?…… 洪高娃想得頭昏腦漲,疲憊不堪,沉重地躺倒在火邊的地毯上,呆呆地望著穹帳頂的天窗。不一會兒,哈爾古楚克那親切而溫柔的面容便浮現在藍黑色的夜空,眼裡閃爍著明亮的星光,那裡蘊藏著多少只有他們兩人知道的無限歡樂和甜美情愛啊!雖然只有五個月,兩顆心已經緊緊相連,已經長成了一顆心,如今卻生生地撕去一大半,她怎麼受得了!他的離去,又如此突然,如此不可思議,令人滿腹狐疑……洪高娃悲痛萬分,對著夜空中的哈爾古楚克說: 「親愛的夫君,真的是我洪高娃帶給你的災禍?真的是我們阿速特部族帶給你的仇殺?」 她問了又問,雙手蒙面,痛哭失聲…… 又一個念頭倏地閃過,她趕緊抓住,止住哭泣。見到丈夫遺體時,她就覺得還有什麼牽掛空懸著,但悲痛如山壓來,讓她屢屢忘懷。現在她捕捉到了,——阿魯台!自己阿速特部落的首領。 洪高娃猛然坐起,緊張地思索著:阿魯台是跟哈爾古楚克一起去獵狼的,他到哪裡去了?他不屬這裡,愛馬克頭目不會收容他的屍體,可雪地上並沒有多餘的屍體,難道他被兀良哈人擄走了? 她擦乾眼淚,立刻命使女備馬。一直依偎在她身邊的二黑也跳起來,抖抖身子準備出發。她和哈爾古楚克的古列延,大小穹廬不過二十座,都是嶄新的白氈房,可出了圍欄,看見周圍又多了十好幾座臨時帳篷。是保護?是監視?洪高娃只能格外小心,出營寨一箭之地才放馬飛馳,朝屬下愛馬克的冬營盤奔去。 雪夜並不黑暗,山原路徑都可辨認。儘管風頭如割,冷得刺骨,但迎風奔馳的馬卻十分興奮,昂起頭「噅噅」地歡叫,這讓洪高娃很不高興。真沒有頂尖好馬的靈氣啊!如果是烏蘭納真,主人遇難亡故後哪裡還有心腸歡叫歡跳!……怎麼,背後竟有一陣馬嘶在遠遠地回應?洪高娃吃了一驚,這麼耳熟,竟像是烏蘭納真,難道是她幻想幻聽?她立刻掉轉馬頭,果見一騎正飛奔而來,高大健壯的身形,在雪原上如黑色剪影迅速移動。二黑興奮地嗚嗚叫,跳起好高趕去迎接。終於到了眼前,黑影現出了它的暗紅色,長長的鼻子噴著熱氣,溫柔的大眼睛定定地投向洪高娃,極力探著頭想要觸到她。洪高娃大叫一聲「烏蘭納真!」撲上去就抱住了紅馬的頭,面頰貼在長長的馬臉上,淚水和馬汗流到了一起。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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