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一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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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洪高娃!」馬背上的騎手輕聲叫著。洪高娃一回頭,又驚又喜,大叫:「阿魯台大叔!我正要去找你呀!……」見到親人,洪高娃一屁股坐在雪地上,放開喉嚨,號啕大哭,一邊哭一邊斷斷續續地說:「老天爺!……這到底……到底是……怎麼回事啊!……」 「洪高娃,快別哭了,」阿魯台拍拍洪高娃的肩頭,「聽我對你說!」 洪高娃抹去一臉的淚水,停止了哭啼,秀麗的半月似的眼睛盯住他問:「阿魯台大叔,你不是跟哈爾古楚克在一起嗎?兀良哈人襲擊的時候,你不在他身邊嗎?你怎麼會騎著它,烏蘭納真?……」 「不,不對!絕不是兀良哈人!」阿魯台的濃眉結成疙瘩,憤憤地打斷洪高娃的一連串問話,說起他看到的一切—— 從昨天黎明開始的獵狼很順利,哈爾古楚克是個老練的好獵手,他選來的十名手下也各個不弱。一天下來,滅除了三個狼群,每個人的馬鞍上都懸掛了毛茸茸的獵物。大家很高興,黃昏時分找了個林中小屋打尖,乾糧、酸奶子、肉乾擺了一炕,還有釀得特別香的馬奶子酒。阿魯台是個見酒不要命的人,心裡快活,放開量大喝一通兒,後來屬下報告說又跟蹤到大狼群的時候,他已經渾身軟綿綿地只想睡覺了。哈爾古楚克臨走笑著對他說,「你先睡一覺,醒了要還有興致,就到杭左北山腳下那幾棵孤樹下來找我們,那是一條狼道,十有八九狼群要從那裡過。」 炕那麼熱乎,阿魯台攤開手腳大睡了。 天亮之際,阿魯台被幾個闖進小屋的漢子驚醒了。他們是被凍得受不了偷偷來躲懶的。阿魯台不知深淺,裝醉裝啞,滿屋的酒氣和他亂蓬蓬的鬍子頭髮讓這些人沒把他放在眼裡。聽他們交談,是奉命去截殺什麼人,說前隊已跟蹤到杭左山,狼道也埋伏有人,可能用不著他們了,白受一夜凍。真正讓阿魯台吃了一驚的,是隨後進門那個人的話:「快走快走!前面得手了!浩海達裕大人說,誰能捉到烏蘭納真,賞銀十兩!」 這幫披著白斗篷的人急急忙忙上馬,眨眼間消失在雪原上。阿魯台一下子坐起來,怎麼想都覺得事情不好,趕緊出屋,呼哨來自己的白馬,遠遠跟蹤著這些人的足跡,真的就跟到了杭左山腳下。天已大亮,他伏在一個大雪堆後面,清清楚楚地看到哈爾古楚克說的那幾棵孤樹,看到雪地上鮮紅的血跡和十多人的屍體,又很快就看到被單獨抬到一邊的哈爾古楚克和墨玉般的大黑……不料又來了一隊人馬,為首的正是那個浩海達裕,他在哈爾古楚克遺體前跪了一小會兒,又去看其他屍體,忽然高叫一聲:「阿魯台!那個阿魯台哪裡去了?」阿魯台大吃一驚,雖然還想不清楚怎麼回事,卻明明白白地感到巨大的威脅籠罩在了自己的頭上,必須儘快逃離這是非之地! 逃走前,得把實情告訴洪高娃,讓她有個防備。可洪高娃的營寨內外佈滿了陌生人,他找不到機會。正無法可想,烏蘭納真不知從哪裡跑來了,沒有鞍子只有籠頭,身上還有傷。阿魯台輕輕撫著紅馬頸上的長鬃,對洪高娃說道: 「它一定是逃回來找你的。我跟哈爾古楚克常在一起,它認識我和我的馬。剛才你從營寨出來,一看二黑跟著,烏蘭納真就勒都勒不住,緊跟著追,到底把你叫住了……」 洪高娃又一次緊緊摟住美麗的馬頭,喃喃地說:「烏蘭納真,烏蘭納真,你要是會說話多好!你什麼都看見了,什麼都知道啊!……阿魯台大叔,他們說是兀良哈人來報仇,還給我看了兀良哈人的旗子和帽子。」 「不!絕不是!」阿魯台加重了口氣,「兀良哈人的口音和長相我太熟了。旗子帽子算什麼,哪裡找不到?騙騙女人和小孩子罷了!……這裡面的真情,怕是永遠也弄不清了。是啊,烏蘭納真最清楚,可沒用啊!……不多說了,我不能久留,天亮之前就走。」 「阿魯台大叔,我跟你一起回去吧!我跟我額吉過活……」 「胡說!你叫你額吉傷心死嗎?她會把你趕出去的。大汗也丟不起這個人呀,按照咱蒙古人的規矩,他不養活你不叫人笑話嗎?洪高娃,憑你的美貌和智慧,說不定能當上哈屯呢!這也許就是你的命。我們阿速特部落能出上一個大哈屯,也是了不起的光彩哩!……」阿魯台說著,把烏蘭納真交給洪高娃,然後呼哨來他裝備齊全的白馬,跨上馬鞍,猶豫片刻,又添了一句,「小心浩海達裕,我看他是個奸詐小人!……你好自為之吧!」說罷一勒韁繩,白馬跳了幾步,奔馳而去。 洪高娃牽著烏蘭納真回到營寨的時候,天亮了,裡裡外外的人們都轟動了。故去主人的坐騎受到特別優待,不配鞍不戴籠頭,像剛剛離開母馬的小馬一樣自由自在,而且無論是在馬棚吃草料,在雪原奔跑,都有洪高娃陪在身邊。晚上,烏蘭納真竟能臥在洪高娃帳中的地毯上,享受和二黑相同的待遇。 但是,次日清晨,烏蘭納真又消失了,無聲無息,好像從沒有來過似的。洪高娃派人四處尋找,可找了很久,連個影子也沒有找到。 八 收繼禮辦得盛大而隆重,幾乎等同于汗王大婚,這完全不合規矩。汗庭上下宮帳內外都感到不滿,可誰敢吭聲?連大汗的正配大哈屯都不說什麼,還笑容滿面地親自將原弟婦迎進宮,別人還能怎樣? 千名迎親騎隊浩浩蕩蕩地從和林城的街巷穿過,引得人們擁擠觀看,跟隨奔跑,由嘖嘖讚歎而一片喧嘩,直至陣陣歡呼:仙女仙女!只見那仙女騎著白馬,身披雪白錦緞長袍,頭戴鑲滿晶珠珍寶的二尺多高的姑固冠,被五顏六色的錦旗簇擁著,在如雲似霧的飛塵掩映中光芒四射,像一輪與天上太陽爭輝的小太陽。 宮帳三天盛宴,百姓們也沾到了喜氣,分到了馬奶酒和點了紅的奶餅。人們記住了這個名字:洪高娃,也傳說著這個仙女的來歷。好心人斷言,這樣的絕代美女就該有當哈屯的命!也有心懷不滿者私下議論著汗弟之死不明不白,總要加上一句:這可便宜了大汗! 慶典過去,遠近客人各自歸家,宮帳終於平靜,薩木兒得以進寢宮看望洪高娃,看望她父汗的第六個小哈屯。 按規矩,洪高娃必須與大汗在寢宮同住九天才能遷移。在規制宏大、位於和林城中心的皇宮中,只有寢宮和它前後的萬安宮、春熙堂、延香亭花園一帶新近整修過。雖然算不得金碧輝煌,在背後大片破敗的舊宮襯托下,倒也顯出幾分生機和新鮮。 寢宮照例佈置得一片金紅:四壁貼滿彩雲金龍鳳細絹,南向一排金紅小推窗上繪著金花,金碧山水的屏障後,露出金紅平床一角,床上重茵疊褥、屋內重帷覆幄,無不是金紅二色,就是地上厚氈,也遍織著紅黃色的精細花紋。待洪高娃穿一身金紅花色的錦緞長袍出現在薩木兒面前的時候,才以她潔白如玉的面龐和烏黑的秀髮,把小公主發脹的眼睛從金紅中解救出來。 薩木兒要行晚輩之禮,洪高娃急急攔住,伸手一攬,兩個女孩兒已在彼此的懷中。薩木兒的面頰感到一股涼氣,並聽得她小聲不清不楚地念叨著:「天哪天哪,保佑我心愛的孩子吧!……」 薩木兒緊緊抱住洪高娃,笑道:「說什麼呢?……你真的把我當孩子?真的願意我叫你小額吉嗎?那會把你叫老的呀!」說著鬆開手,笑嘻嘻地歪頭看她。可這一看,讓她笑容頓失,忙問:「你怎麼啦?……」 洪高娃的臉紅了,口吃似的解釋道:「我……我沒有把你當孩子,我……說的不是你……」 「你哭了?」薩木兒的公主性子上來了,「父汗這麼恩寵你,你還有什麼不樂意不知足?父汗從來沒有對女人這麼上心在意過!這三天大禮,還有這寢宮的氣派,都趕上我額吉了!也就是你,換個別人,看我不鬧個天翻地覆!多少人勸,父汗都不聽。你呀,早晚能當上第二哈屯。我是真替你高興,哈爾古楚克叔叔也一定能安心升天了!……」 「薩木兒,我……」洪高娃的臉紅了白,白了又紅,有口難言,有苦無處訴。就算亦都幹阿媽在眼前,也不好意思說。 薩木兒的指責,其實不對。收繼禮從預備到如今,不過短短五天,洪高娃已經沉浸在巨大的感激和敬畏之中了。 縱然她是一位絕色佳人,從小母親疼愛,後來丈夫寵愛,但終究生在草原深處,長在邊遠山林,額吉又加意防範,見外人的機會都少,哪裡見過大世面?連泥草糊的小屋,也是來和林途中才第一次看到,叫她驚奇了好幾天呢,哪裡想到這麼多房子排擺成街街巷巷的和林城這麼大,哪裡見過這麼高大宏偉的宮殿,額吉故事裡的神仙住處也不會這麼漂亮吧?還有旗幟飛動、甲胄鮮明、駿馬昂揚的一千名迎親騎兵,還有擁擠在街巷間朝著她歡呼讚美、數都數不清的和林百姓,一種從來沒有過的尊嚴和榮耀充滿胸中……進入宮門那一刻,她的心忽忽悠悠、飄飄蕩蕩,飛上了雲端,看到巍峨的萬安殿前親自迎接的大汗和大哈屯,感恩和敬畏之情頓如泉湧,淚水也跟著盈滿眼眶,存於心間的那些疑惑和不平,就像草葉上的晨露遇到朝陽,轉瞬間無影無蹤了。 知恩圖報,洪高娃和所有草原上的人一樣,自然而然地遵循這做人的根本,她當然要像對待丈夫一樣對待大汗,像所有汗宮女子一樣好好服侍大汗。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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