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四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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薩木兒從小就知道,她屬黃金家族,自成吉思汗以來,就是天下萬民的主宰,縱橫幾萬里,都是大元的江山;忽必烈汗所建的大都城,是天下最美最豪華最富麗堂皇的地方,這是她永遠的驕傲。可歎曾祖父妥歡帖木兒朝政不修,任用奸佞,終於天下大亂,漢人處處造反。朱元璋幾路大軍兵臨城下,妥歡帖木兒只得率後妃和眾臣逃出大都,兩年後病死在應昌府,大元失了江山。縱然長輩們刻意回避失敗的恥辱,薩木兒卻知道,是兩場大敗斷送了奪回天下的最後希望。一次是在妥歡帖木兒去世之際,明朝大軍攻克應昌,後妃皇子及諸王百官盡被俘獲,她的父親額勒伯克大汗當時十歲,身為皇孫,也在被俘之列。金銀財寶及駝馬牛羊損失無數,更有五萬多士卒被殺被俘或被迫投降。可祖父愛猷識理達臘並未灰心,他在和林城即位後勵精圖治,整頓朝廷,以複國為己任,眼看著大元氣象日新,但皇天不佑,祖父壯志未酬身先死,明朝大軍又在捕魚兒海襲擊了繼位的脫古思帖木兒汗,把大汗屬下的十萬精兵和二十多萬駝馬牛羊一股腦兒奪走了。汗庭遭到第二次致命打擊,從此一蹶不振。 捕魚兒海,捕魚兒海,你真是成吉思汗後代的傷心之地,你真是蒙古人的傷心之地。 薩木兒憂傷地望著叔叔,輕聲說:「我們真能奪回大都,真能複國嗎?」一瞬間,她發現叔叔滿臉燦爛的笑一掃而空,濃眉深鎖,面色陰沉,眼睛凹得很深,嘴角現出刀刻樣深紋,這模樣,跟父汗如同兩滴水那麼相像。 洪高娃想必不習慣丈夫這種表情,趕忙移近,溫柔地撫摩他的面頰,力圖展平他的眉頭。哈爾古楚克輕輕拂開妻子的小手,目光嚴峻地望定小侄女,反問道:「你說呢?」 薩木兒想了想,沉思著說:「聽母后說過,漢人有個故事,叫『臥薪嚐膽』,現在該咱們蒙古人用了。」 「說得好!」哈爾古楚克擊掌稱讚。 洪高娃笑盈盈地走過來,張開雙臂把薩木兒摟在懷中,在她耳邊悄聲說道:「薩木兒,我真喜歡你。」 她摟得真緊,想不到她柔美苗條的身軀竟這樣有力量。薩木兒感到滿心溫暖,一種徹骨的親切消解了她固有的高傲矜持。她柔順地依偎著洪高娃,回應她說:「我也是!剛才第一眼看到你,就覺得認識你很久很久了……」 「真的真的,」洪高娃熱情地接過話頭,「我們倆一定上輩子就在一起,不是姐妹就是母女。」 「快讓我看看,」哈爾古楚克在旁邊嚷了一聲,兩個女子轉臉朝向他,兩張紅彤彤的笑臉面頰貼著面頰,「太美了,這哪兒還是人啊,是天下最美的花兒!」 他的讚美不過分。私心裡當然認為他的妻子是無人能比的絕代佳人,但薩木兒也是他們黃金家族裡數一數二的美女啊!她們的區別在眼睛:洪高娃的美目像初九的月亮,彎彎的,亮亮的,波光瀲灩,貯滿了月光和星光,也貯滿了溫柔和情愛;而薩木兒鷹翅般的黑眉下,安放了一雙令人驚奇的「毛毛眼」,烏黑的睫毛又長又密,像毛茸茸的兩把黑色小扇子,一笑起來連眸子都看不見,讓人感到神秘的同時也感到幾分威嚴。兩人都那麼青春美貌,又這樣友愛親切,如同春天降臨寒冬,哈爾古楚克就像剛喝下一碗濃烈滾燙的馬奶子酒,從頭到腳、從裡到外都暖融融的了。 親兵在帳外大聲稟告:「阿速特部阿魯台拜見哈爾古楚克台吉!」 哈爾古楚克很驚訝,大聲喊請,並對洪高娃說:「他怎麼到這裡來了?」 阿魯台大步走來,帶進一陣風。他軀幹挺拔,動作靈活,濃眉下的黑眼睛和唇上髭尖翹翹的烏黑鬍鬚,使他帶有一般蒙古人少見的精幹。兩個男人一見面就笑著攤開雙手,一轉眼又抱在一起,互相拍打著肩背,咚咚響。洪高娃在一旁忙不迭地問:「我額吉好嗎?族裡的老少男女都好嗎?……」 讓座上奶茶的工夫,哈爾古楚克對薩木兒說:「他就是我才說的阿魯台,洪高娃的部族長,我們一起打跑了兀良哈人。」 剛剛落座的阿魯台,摘下皮帽,熱氣直冒,他大手在臉上一抹,爽朗地笑道:「是哈爾古楚克台吉英勇,趕走兀良哈人,救了我們部落,還為我們受了傷,阿速特人永遠感激,銘記在心。」 哈爾古楚克一揮手:「別這麼說,你們肯把洪高娃嫁給我,我也感激不盡,恩恩相報,誰也不欠誰,對不對?哈哈哈哈!……這麼大老遠,又天寒地凍的,有什麼事兒吧?」 阿魯台一仰脖兒,把一碗熱騰騰的奶茶喝幹,笑道:「可惜沒酒!……我真是給你報信兒來了,要緊的急信兒!」他頓了頓,瞪大眼睛,壓低了聲音,「南朝內裡打起來了!鎮守大都的燕王起兵南伐,說什麼清君側,定是去奪皇位!大兵南下,北方可就空虛了!……」 「嘭」的一聲巨響,哈爾古楚克一拳擊在矮幾上,茶碗跌碎,奶茶流了一桌一地,他猛地站起身,眼睛閃閃發亮,幾乎吼起來:「快走!去見大汗!不能放過這大好時機!」他雙手攥成拳頭,捏得嘎嘣響,回頭招呼一聲:「薩木兒快點兒,送你回去!」話音未落,已經拉著阿魯台大步出去了。 兩個女眷兼女友還在那裡依依難舍,約定後會之期。洪高娃裝了一大袋好吃的東西給薩木兒帶上。看著大黑二黑在洪高娃身前腳後親昵地嬉戲,薩木兒說她知道它們是夫妻,要是下了小狗,一定留著讓她先挑,千萬別忘了。 四 馳馬沖進寒冷的雪原,冷風一激,薩木兒才從迷醉中徹底醒過來,面對洪高娃時那種起初緊繃、鼓脹,後來又軟甜得像奶油一樣的心境,還有那片刻間有如閃電一擊的激蕩和快意,此刻都顯得不那麼古怪也不那麼可怕了。寥廓天地讓她舒展開來,她還是那個高貴、自尊的蒙古大汗國的公主。不過,她還是想跟叔叔談洪高娃,想要叔叔知道她心頭依然蕩漾著的傾慕之情。 可叔叔一直在跟那個阿魯台議論什麼朱棣、什麼兀良哈,神情專注,還打著手勢,攥著拳頭,很是激昂,根本不接薩木兒的話茬兒,完全不是剛才在新婚妻子身邊的那個癡情男人,也不是單獨和薩木兒在一起時候那個疼愛她的叔叔了。男人們是不是都這樣?一離開他們所愛的親人女人就變成了另一個人?被叔叔冷落的薩木兒自己也冷下來,恢復了常態。 公主就是公主,不可能被冷落和遺忘。他們一行人出營寨不久,就先後遇到兩撥兒尋找薩木兒公主的侍衛親兵,見到薩木兒都如釋重負地歡呼起來,說因為公主久不回營,大汗和大哈屯十分焦急,派出十多撥兒侍衛親兵分頭尋找,日落前如果還見不到公主,大家都得挨鞭子。 終於看到大營了,大汗的九足白旄大纛旗迎風招展,很遠都聽得到那嘩啦啦的強勁的、仿佛會被撕裂的巨大聲響。哈爾古楚克能夠想像大汗的暴怒,儘管心裡早有準備,還是有些忐忑,不知將遭到怎樣的處罰。面對這位兄長,他從來不輕鬆,何況他理當為自己的違命請罪。離營門越近,他的黑眉也鎖得越緊。 薩木兒看了叔叔一眼,說道:「咱們先去見我阿媽。」 占地廣闊的冬營盤,侍衛親兵的氈包圍了三層,緊緊護衛著大汗那十多座華麗高大的殿帳宮帳。第一道營門就把哈爾古楚克的隨從和阿魯台等人擋在了營外。但親兵們都認識公主和汗弟,恭敬地向他們躬身致禮。 剛走近宮帳,大哈屯庫柏袞岱得報已快步迎出帳來,一把摟住女兒:「佛祖保佑,可回來啦!跑哪兒去了?真急人!」 「迷路了,叔叔送我回來的。」薩木兒微笑著靜靜回答。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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