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淩力 > 北方佳人 | 上頁 下頁 | |
三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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部落長名叫阿魯台,阿速特人,曾經是大汗親軍的百夫長。這些年,他聚攏家族,收集舊部,漸漸形成他名下的一個相當大的部落。兩年前,他率部來到闊灤海子①、捕魚兒海子以東草原,便有兀良哈人時時從南邊來侵擾,爭奪牧場,搶劫家畜,近日竟大隊兵馬來殺人搶人,打過幾次大仗,互有傷亡,不分勝負。阿魯台舉棋不定,不知是該避退北遷,還是該堅持抵抗,趕走兀良哈人。 兀良哈部落和阿魯台的部落一樣,名義上都是臣服於大汗的蒙古別部②。但自從大元朝被漢人趕出中原,汗庭的政令對原先的下屬多沒有了約束,漠北漠西遼闊的草原上,各部落互相攻殺搶掠成了家常便飯,就是大汗對此也無可奈何,只能聽之任之。哈爾古楚克深感恥辱,不願說明自己的真實身份,更不提往兀良哈娶親之事,當夜就宿在阿魯台營中。 不料,當晚兀良哈大隊人馬又來偷襲,月光下一場混戰,殺得難解難分。仗著哈爾古楚克一行這樣出眾的幫手,阿魯台打敗了來犯者。兀良哈人馱著傷員退走,夜幕中突然射來極強勁的一箭,直向騎著白馬的哈爾古楚克,幾乎穿透了他的肩窩。阿魯台對著暗夜的草原大罵對手放冷箭卑劣無恥,哈爾古楚克已倒下失去知覺。 哈爾古楚克被抬上車,車行了整整一天,來到林木茂盛的山間。幾座立在山坡上的白氈包是這一帶草原上最有名的薩滿太太的穹帳。頭髮花白的亦都幹是阿魯台的族人,感念傷者對本部族的恩義,痛快地接受了他,但把眾多隨從都驅趕到山腳下。她穿戴了法衣法冠,擊鼓搖鈴,跳蕩著念咒誦經,殺羊拜禱了吉祥的東方諸天神和凶煞的西方諸天神,又拜禱了當晚的明月,用在火中燒了許久的尖刀把箭頭從傷者骨肉間挖出來,又用燒得通紅的烙鐵清除傷口的壞血腐肉,再從懸滿帳壁的各種草藥中選出幾種,放在口中嚼成糊敷在了傷口上。她蹺起大拇哥,讚美病人忍痛耐痛的堅毅剛強,保證說,只需每天換三次不同的藥,九天后便可痊癒。 開始兩天,哈爾古楚克高熱不退,昏迷不醒,一會兒大聲呼喊說胡話,一會兒又氣息奄奄。只准許每天來看一眼的阿魯台,擔心他活不下去。亦都幹卻很有把握地叫阿魯台放心,不過也告訴他,這位見義勇為的英雄不是平常之人,甚至不是普通貴族。這讓阿魯台吃驚不小。第三天起,高熱降下來了,哈爾古楚克也能夠沉沉熟睡了。這天深夜,幾匹快馬趕來,求老太太去救命,產婦難產,母子危在旦夕。亦都幹把後幾天的藥交代給幫手,就匆匆走了。 幫手看上去也是個女人,身上的袍子像法衣一樣肥大,顯不出體態,臉上蒙著灰色面罩,只露眼睛,也就看不出年齡。亦都幹做法事她在旁邊協助,亦都幹用尖刀剜箭頭她用缽子接血肉。哈爾古楚克蘇醒以後,幾次表達謝意,跟她說話,她都不回答,只默默地做著她應該做的事情:嚼藥、換藥、敷藥;送奶茶、送茶點、送羊肉湯。來帳中的阿魯台等族人,對她的衣飾裝扮都習以為常、熟視無睹,這讓哈爾古楚克猜想這可憐的女人是個啞巴,或者麻臉,或者被狼咬傷破了相,嫁不出去,只好到亦都幹身邊做活兒度日。 第五天清早,哈爾古楚克自覺神清氣爽,便慢慢走出帳房去透氣。那日天高雲淡,晴空萬里,站在山坡北望,竟然看到了那一帶深藍深藍的湖泊,那是捕魚兒海,也是他此行一個重要目的地。望著陽光下閃閃爍爍的遙遠的湖水,往事淹沒了他,要不是捕魚兒海邊那次大災難般的大敗,大元的復興複國會這樣艱難得讓人絕望嗎?……他很痛苦,傷口也跟著疼痛,習習涼風讓他打了個寒戰。不覺間,一件夾袍披在了他身上,還有一雙手攙扶著他回帳。他長歎一聲,對身邊這個包藏在長袍面罩裡的可憐女人點頭致謝,他的心引領著他的思緒還在遙遠的往事中感傷激蕩,以至他絲毫沒有發現面罩後面那一對舉世無雙的美麗眼睛,也沒有感到攙扶他的那雙手,正像被捕捉的小鳥一樣不住地發抖。 才過六天,傷口竟不痛了,令他驚異亦都幹的醫術,一面閉目養神一面算計著把老太太請到都城和林。忽然覺得臉上像有暖暖的陽光照射,還伴隨有輕微的氣息,他意識到那個女人在注視他,靠得很近。他趕忙攝住神思,一動不動,仿佛還在熟睡。過了好一陣子,她離開了,後來聽到一下一下攪酸奶的聲音,再後來,隨著攪酸奶的節奏,她輕輕地哼起了歌,很好聽,很溫柔。他費了好大勁才強制自己繼續裝睡。 攪酸奶畢竟不是輕鬆的事,攪了一陣子以後,歌不哼了,再攪一陣子,氣喘吁吁了。她又走來看看熟睡的病人,放心地掀開面罩來擦汗,從額頭面頰到脖子。哈爾古楚克起初微微眯縫著眼偷看,隨後驟然一驚,瞪大眼睛,竟猛地坐起了身,這一刻他向自己發誓,非娶這個美人兒不可!什麼兀良哈,什麼貴族名門,頂不上她的一根小手指頭! 她就是洪高娃,亦都幹的獨生女兒。老太太知道女兒是絕色,怕惹災禍生是非,總是獨來獨往,駐牧在離別的浩特很遠的地方。從女兒很小時候起,就藉口孩子有「白皮病」不能見光見風,給蒙上了面罩。時間長了,不少人都弄不清洪高娃是亦都幹的幫手、奴僕,還是妹妹、女兒。 求親的過程很艱難,亦都幹一口回絕,對哈爾古楚克送上的綢緞布匹、茶磚鐵鍋,看都不看一眼,百匹馬千頭羊的聘禮也不能打動她老人家。她說她要把女兒養到老。哈爾古楚克氣壞了,說天底下哪有你這樣當娘的。老太太歎息說:我的洪高娃太美了,嫁給誰就會給誰帶來災禍。哈爾古楚克說我不怕,有什麼災禍我頂著我擔著我擋著。要不是躲出去的洪高娃一掀門簾沖進來,兩個人哪怕從太陽升起說到月亮當空,也不會有結果。洪高娃臉兒紅紅的,看都不看哈爾古楚克,只用亮得像星星的眼睛與母親對視,說: 「額吉,我要嫁他。」 說罷,撲上去摟住老太太,把整個腦袋都埋進母親懷裡。 淚水在亦都幹蒼老的眼睛裡閃了又閃,她說:你是天地間草原上一朵自由自在的美麗花兒,為什麼要去忍受無盡苦難的煎熬? 哈爾古楚克說:我發誓,我會保護她,我能保護她! 老太太目光冷峻,望定哈爾古楚克,問,你能?你怎麼能? 哈爾古楚克不得已,這才說明了自己是大汗胞弟的身份。亦都幹「哦」了一聲,點點頭,又長歎一聲,同意了。 整個夏天和秋天,新婚夫妻都在捕魚兒海子邊的草原上駐牧遊蕩,亦都幹依然獨自住在山間,母女常相來往,似有說不完的話。但一有哈爾古楚克在側,老太太就很少開口,總是默默地打量著觀察著這位飛來的女婿。只在離開捕魚兒海之前,老太太把哈爾古楚克拉到一邊,低聲說了幾句話: 「你是個好人。因為你能保護我的女兒我才點頭的。你要永遠愛她,從此不近其他女人。不然,會有災禍降臨的。」 對蒙古漢子而言,這已苛刻到不近情理,哈爾古楚克竟也一口答應了。 說罷娶親的經過,哈爾古楚克望著侄女笑道:「薩木兒你說,我能不娶她去娶別人嗎?」 薩木兒早聽呆了,被叔叔一問才醒過來,揉揉眼睛,笑道:「叔叔要是不娶她就是天下第一大傻瓜!……我一定告訴母后,我們娘兒倆一起求父汗開恩。」 洪高娃摟住薩木兒,側臉貼了貼薩木兒的面頰,表示謝意。一股暖融融的幽香穿鼻透腦,讓小姑娘的心又無緣無故地一陣怦怦亂跳,直到洪高娃鬆開手去為她續奶茶,她才平靜下來,問了個一直想問的問題: 「可是,叔叔,我還是不明白,你本該越過大興安嶺,一直往南到兀良哈娶親的,怎麼跑到東邊的捕魚兒海子去了?」 哈爾古楚克臉色陰沉下來,半晌無言,後來才低聲道:「我去憑弔舊戰場,為死去的弟兄,為失去的一切,上香,祈禱,求長生天①護佑我們的複國大業。」 薩木兒胸間滾過一陣熱潮。 |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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