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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這一夜,光子睡不著,看了一夜窯窗窟窿裡透進來的月光,聽了一夜窯外的蟋蟀聲。虎娃爬起來,瞧爹的眼睛光光的,說:「爹,你也沒瞌睡?」問話問得奇怪,光子說:「沒瞌睡。」虎娃說:「你也想著那個嬸嬸嗎?」光子久久地看著兒子,心裡發酸,問道:「嬸嬸好嗎?」應答是:「嬸嬸好。我好像在哪兒見過?」光子趕緊催他瞌睡:「信嘴胡說,你能在哪兒見過?睡吧,睡吧!」

  虎娃睡著了,他卻直感到命運競這樣捉弄他!他同情亮亮的遭遇,卻又害怕同亮亮結婚,當年亮亮和拉毛,是自己侮辱了他們,拉毛才身亡的,如今自己卻要同亮亮結婚,雖說過去的事已經過去,但心裡總有一個陰影。自己是什麼人,農民,最窩囊最不景氣的農民,怎麼能要一個教師的女兒?亮亮雖然坐過牢,但她已經平反了,她是可以找著比自己更強的人的。他是不敢再見著亮亮,也不能對媒人說明原委,天未明就將虎娃搖醒,收拾了全部家當,拉著走了。虎娃說:「爹,咱這到哪兒去呀?」他說:「這兒不是咱久呆的地方,回到老家去吧。」虎娃再問:「那個嬸嬸也和咱走嗎?」光子說:「你沒有那個嬸嬸的!」拉了孩子卻去了白水的墳上,父子雙雙跪下磕頭。他們一直往東走,白日吆喝著給人劁豬騸驢,到誰家,也不收費,只求管飯,黑了就睡在誰家。如此半月過後,還未走出洛南縣境。一日到縣城,父子倆正蹩行街頭,忽啦啦一群人往東跑。光子不知有了什麼事,問時,說是「去看熱鬧呀!」光子問:「什麼熱鬧事?」那人說:「有一個女人,天天到縣委來告狀,書記被她找煩了,再不見她,後來連門房也不讓進,她又吵又鬧,是個神經病哩。」光子也就不再問下去,到一飯店去吃飯。吃著,虎娃卻出去了,再找沒有找見,急得光子滿頭大汗,虎娃回來了,說是他去看那神經病人去的,就附在爹的耳邊說:「爹,那神經病人我認得呢!」光子問:「認得是誰?」虎娃說:「就是那個嬸嬸。」光子腦袋嗡一下,渾身麻木,他萬萬沒想到,亮亮會是這樣,一個肥胖症的獨身女人這麼告狀,她住在哪兒,吃在哪兒,一肚子委屈又會向誰訴呢?光子在心裡罵自己:「光子,你一輩子幹些啥呀,亮亮之所以要找個家,就是有個落腳,好為上告申訴,你卻又不言不語走了,這女人已經苦了半輩子,第二天再去找你時,那心裡會怎麼個想法?便對虎娃說:「走,領爹去看嬸嬸!」

  去時,人已走散,亮亮也無蹤影。問門房的姑娘,姑娘說:「神經病,誰知道住在哪兒,天底下還有這號沒臉面的女人,才出了獄,尋著又要進獄哩!」旁邊有人說:「我知道她住在哪兒。」光子就拱手打問,那人說:「誰也不收留她,她去聯合那些坐過獄的人一塊兒上告,卻被人家笑駡了一場,說她無事找事,不肯讓她住,怕再連累。她白日四處找各位領導,夜裡就睡在城關七隊的看莊稼的庵棚裡。」光子道了謝,一就—一路尋城關七隊的庵棚。庵棚沒門,裡邊果然有一床破被子,像是人睡過的,但亮亮沒有在。光子流了兩股眼淚,對虎娃說:「虎娃咱讓嬸嬸和咱們一塊兒走行不行?」虎娃說:「行的。」光子又說:「你以後願意叫她是娘嗎?」虎娃說:「我娘已經死了。」光子說:「你親娘死了,她就給你做後娘,你叫不叫她?」虎娃說:「叫的。」父子倆默默坐了一會兒,光子就讓虎娃在這兒等著,他去買了幾個餅子。趕回來,虎娃已經在亮亮的懷裡睡著了,光子叫聲「亮亮」,兩人相抱,悲痛欲絕。

  光子父子從洛南往回走,同行的從此有了亮亮。他們沒有結婚手續,但光子作丈夫,亮亮也作了妻子;虎娃跑前跑後,叫一聲「爹」,就要叫一聲「娘」。一家三口沿途一邊兒做手藝,一邊兒混嘴趕路,早起晚歸,歷盡辛苦。光子說:「亮亮,這狀是告不倒的,那些人當年制的冤案,現在尋他們告,這不是自討苦吃嗎?咱們回去,將家安頓了,我陪你,咱往上邊告,省上告不贏,往中央告!」亮亮說:「有了你,我心裡也踏實。一個女人,遇著大事,心裡也是沒個主見,我為了告他們,是沒個主心骨,沒個知我疼我的,天黑睡在那庵棚裡,半夜半夜地流淚。你娶了我,你不嫌棄我不安分嗎?」光子說:「這麼大的冤案,我怎能不讓你上告?他們作踐你是神經病,我看你是比男人家還強哩!我是窮光蛋的人,那天雖偷偷走了,我是嫌我配不上你,沒想你……」亮亮也流了淚,說:一日月把我折磨得也男不男、女不女的,一個女人家,誰沒有自尊心?可我不那樣做,我這心不死啊!咱們窮是窮,總算是…家人了,我相信這案子能翻,惡人會得到懲罰的,到那時,咱的日子是會像人一樣過的。」

  到了商南,村人皆驚奇,說是光子出去一趟,競發了,領回來一個老婆。亮亮在村裡,勞動不行,又會吃煙,動不動又發大火,又愛認個死理,村裡人就又議論她不像個女人。後來知道她是才出獄的,又四處告狀,就拿冷眼看她。光子出外,村人就說:「光子,什麼人不可找,偏找這號女人,她坐過牢獄,什麼也不怕了,能好好跟你過日子?」光子只是不反駁,回來也不對亮亮提說。買了許多紙,夫婦兩人在家寫狀子,光子文化淺,不會寫,夜夜就守著燈看著亮亮寫,自己拿了鞋耙打草鞋。稻草拉動索索地響,亮亮寫不下去,他就笑一聲,獨自拿了到院子去打。半夜了,亮亮說:「你歇著吧。」光子坐炕上,亮亮將寫好的狀子念給他聽,某一處說得太重,他說:「話不能這麼說,當官的也是人,咱不能一籠統說怎麼壞,要告咱就具體告縣上那幾個製造冤案的人,上邊必然會下來調查,一調查了咱再說。」亮亮連連點頭。可是,狀子接二連三寄到省上,卻泥牛人海,沒有消息。
  
  亮亮又去洛南詢問。那做頭兒的說:「你問狀子嗎?狀子在我這兒。你就是告到天上玉皇大帝,還是批下來讓我們處理的。」亮亮回來只氣得嗚嗚哭。光子見女人慟哭,心也軟了,好勸說歹勸說,亮亮只是哭得厲害。光子說:「你是剛強人,怎麼一下子軟成這樣?」亮亮說:「我也不知道,以前遇到什麼樣的事,我都從未哭過,自從嫁了你,不知道這眼淚就這麼多了。你說,現在咱怎麼辦呀?」光子說:「省上告不成,咱往中央遞狀子。」夫婦就上書北京,每隔十天寄一封出去。亮亮已經在村裡住過五個月,苦苦焦焦的,身子不但沒有瘦,反倒越發肥胖。漸漸天氣轉涼。
  
  到了冬日。一日窗外雪雨潺潺而下,光子和亮亮擁坐在火炕,光子忽問:「你沒有什麼感覺嗎?」亮一亮臉色泛紅,搖頭不語,後來說:「光子,你也是這把年歲的人,我知道你盼有個兒女,這麼長時間沒個身子,我害怕是這病的原因呢。」一臉羞愧。光子就安慰道:「不會的,你是會有個兒女的,你爹娘死的慘,你上無兄,下無弟,我並不是一定要你給我生個兒女,我想你們這一宗門也不至於從此就沒了後代。」話這麼說著,又過了數月,亮亮還是沒有任何跡象。到了七月十五,瓜果成熟,晚上亮亮上炕去睡,覺得有硬硬的東西,揭了被看時,竟是一個大北瓜。問光子是怎麼回事?光子只是含笑不語,問得緊了,說:「是給你偷娃呢。」原來此地風俗,不孕婦女到了七月,村裡好心人就從地裡偷了瓜果悄悄塞在其婦被窩,這樣可祈望懷孕。光子前幾天就讓村裡人給亮亮偷一次「娃」。村人嘴上答應,實際並不肯幹。光子就自己從自留地摘了北瓜,塞在自己炕上。亮亮聽了原委,先是嗤嗤笑,後來抱著北瓜則嚶嚶抽泣,說她全是這病得的,以前和拉毛,不該生育時倒生了一個女兒,如今成心要生了,卻生育不下。光子就說;「拉毛留下的那孩子現在不知道活在世上不?可憐這孩子命苦。」自此亮亮更更待虎娃好,家裡好吃好喝的全讓他吃。虎娃也乖巧,將「娘」叫得很甜。

  又是一春,告狀依舊沒有消息。亮亮說:「與其咱們這麼在家死等,不如讓我親自去跑一趟,到北京去!」光子說:「你這是瘋了,你知道北京在什麼地方?」亮亮說:「鼻子下有嘴,我可以問著去,到了北京,就尋那天安門,北京人還能不知道狀在哪裡告嗎?」光子說:「那要多遠的地方,我跟你一塊兒去吧!」亮亮說:「我怕這連累了你,這次告不贏,或許我還會坐牢的。你還是在家吧。」夫婦兩人就四處籌錢。光子為人家劁豬騸驢,幾個月裡家裡不見油水,如此省吃儉用,積攢了百十元。百十元哪兒夠盤纏,後來他就上山去砍荊芭賣,他心重,別人一次背百十斤,他背二百,分兩次,一百背下山了,再上山背另一百,然後一路反復倒轉,天黑嚴了才能回來。亮亮身子笨拙,行動遲緩,就和虎娃找著公路養路段,為人家砸鋪路石。用竹子編一個圓圈,套了石頭,舉錘子砸,母子天不明就坐大路邊,直砸得滿天星月方回。村人皆議論:這一家浪子回頭了,像個過日子的人家了。再見著光子,便說:「你們夫婦若早早這樣,日子早也富了!」光子說:「我們在攢錢,有了錢再去北京告狀呀!」村人說:「還要告狀?」再要告,就會家破人亡的。人是要安分,農民嘛,還想怎麼的?亮亮得了五百元還不足數嗎?」光子說:「這你不懂。」村人說:「不懂,我不懂?我看你娶了那女人圖了啥,一不能生娃,二不能勞動,就是陪她告狀?」越發認為光子是傻子。

  陰曆七月,虎娃六歲,夫婦雙雙送去上學。這孩子極盡聰慧,四歲上就開始認字,認得百位以下數目,五歲上有亮亮教授,能背得十首唐詩絕句。…到校後自然比別的孩子學業長進,老師也以為奇。八月裡,夫婦清點了積蓄,要上北京去,亮亮卻病了,光子說:「你這身子,我怎忍心讓你一人出門?不如我去。」亮亮說:「這不行的,事情原原本本全裝在我肚裡,你又是沒嘴葫蘆,我才不放心你哩。」兩個作難半日,最後決定一塊兒上路,只是虎娃年幼,帶上不方便,又要誤了課業。遲疑不決,說知給了老師,老師並不知這段冤情,當下也流了眼淚,說:「若不嫌棄,虎娃我管他幾個月吧。」又掏出三十元錢給亮亮。亮亮推託不過,跪下競磕了頭,發誓道:「老師,這恩情怎麼報你!三十元我收了,權當借你的。日後我會加倍償還的。」
  
  兩人背了一捲舖蓋,又烙了石子餅帶上,一路不敢住大旅社、下館子,討水泡了石子餅充饑。石子餅是鄉里特產,將麵團揉到醒透,擀出薄紙一般,放洗淨的石子在鍋燒熱,面餅攤上,再履一層熱石子所作。如此有車扒車,無車步行,走了半月,到了鄭州,亮亮已經精疲力竭,坐在火車候車室裡不能動彈了。其時天還熱,候車的人多極,光子說:「我打問了,咱如今方走了一半路程,你就病成這樣,什麼時候才能趕到北京?還是買了票,坐火車走吧,一問,車票每人十幾元,亮亮就心疼,說:「咱不是到北京事就完了,聽人說如今上告的人多,全都到北京來,要在國務院門口坐了長隊等候,十天八天或許不行,一月兩月也說不定。咱們到了那時,沒了錢吃什麼,花什麼?」急得光子撓頭抓耳,苦無良策,買了兩杯水就石子餅來吃。亮亮說:「這鬼地方,什麼都是要錢,咱老家水用井盛著,這兒一口水也值得花錢來喝。」候車室人都帶有乾糧卻差不多全壞了,瞧見光子他們吃石子餅,頓覺稀罕.問是幾時烙的,亮亮說:「二十天前。」眾人愕然。亮亮就讓他們品嘗,嘗者莫不叫好,就有人掏錢來買。連光子也未想到,十三張石子餅竟賣得二十三元,兩人喜不自禁,便買了車票,一天趕到北京。沒人處亮亮哈哈大笑:「石子餅救了咱們,往日都說城裡人捉弄鄉下人,倒是咱鄉下人捉弄了城裡人!咱也儘量不吃這餅了,說不定以後還能賣個好價錢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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