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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孩子兩歲,臘月十四日就過生日,光子積攢了一個冬天,籌款買了六斤肉,五十斤白蘿蔔,三十斤紅蘿蔔,又將家裡二三鬥紅薯面全舀了,等著那天客來,壓了餄佫招待一次,頭天晚上,什麼都忙活罷了,雞已叫了頭遍,光子迷迷糊糊的,白水突然搖醒了他,說:「他大,我做了瞎瞎夢!」光子說,什麼夢,倒把你驚醒了?」白水說:「我夢見有人到咱家來,把你打死了,把虎娃也打死了,一把火燒了咱家的房子。」光子迷信,當下心裡也寒,說:「日有所思,夜有所夢,你告我,那來的是什麼人?」白水卻不說了,含糊其詞,末了咬了被頭嚶泣。光子說:「罷了,為一個夢咱倒這麼害怕。人常說夢是反著來的,睡吧。」就又睡下。天明,一家人起來,裡裡外外掃除衛生,虎娃裹新衣,又用洋紅水在眉心點了,客人就來了,立在門前嗶嗶叭叭放一串鞭炮,就抱了虎娃,說孩子長得好,雖不是光子的血骨,卻長得幾分廝像,光子只是嘿嘿地笑。後來村中一夥人瞧光子不在場,都來抱了虎娃逗,說:「叫爹,叫爹!」氣得白水抱了孩子進了屋。客到齊了,全部入席,光子給每一個人盅子裡倒酒,後自個端一盅,說:「都不要嫌棄,喝啊!」就有一個幫忙的過來說:「光子,院門又來一夥人,不認得的。」光子說:「只要能來,就讓入席坐吧。」幫忙人出去,立時院裡進來幾個人,橫眉冷眼,直叫:「誰是光子?」白水正抱了孩子出堂屋,抬頭看了,「呀!」地一聲急轉室內,但四個人已經瞧見,沖進去反手扭住了,推搡到院裡。眾人大嘩。光子上前責問,一個麻臉說:「白水是我老婆,走了四年,我到處打聽,原來在這裡!」光子臉色變了,問白水:「這是怎麼回事?白水,這是真的?」白水叫道:「我不回去,我不回去!」哭聲狼嚎一般。麻臉冷笑道:「現在你明白了吧?」一巴掌打在白水臉上,罵道:「你不回去?你活著是我家的人,死了也得是我家的鬼!」動手就往出拉。光子抱住不放,麻臉說:「兄弟,她給你作了兩年老婆,你也是到還的時候了吧?眼再不亮,我還要到政府告你,你拐良家婦人!」光子眼前一黑,跌坐在院子裡。孩子大聲哭娘!光子瘋了一般把孩子抱在懷裡,叫:「白水,白水!虎娃他娘!」白水被人拉到門外,將手中的頂針卸下來,丟給了光子,哭叫著被人拉走了。

  光子一病,半個月沒有下炕,虎娃被鄰居的嬸娘養著,日日夜夜哭著要娘。半月後,光子在村裡走動,村人不敢相信他的頭髮鬍子全花白,見人也不說話靠牆立著,只是手在褲腰裡抓。偶爾捏出一個肉肉的東西,也不擠,在空中撂了。整整三年,磨男寡守著虎娃長大,男不男,女不女的,日月過得頭份糟心。這年秋天,虎娃在外耍玩,和人打架,被罵是「雜種」,回來哭著一定要娘。光子心裡發酸,說:「孩子,你是有娘的,娘在××,這村子爹也沒法呆了,我領你去尋你娘去!」鎖了門,往××一帶去,到了洛南,尋著白水家住的地方,那是一片溝地,陰窪裡有幾孔窯,窯門卻鎖著,有蜘蛛在上結網。場院裡生了蒿草,膝蓋深的,人一進去,黑蚊子就撲上身,登時一身紅肉疙瘩。光子出來問村人,回答是:白水回來後,癡癡傻傻,終日念叨她的虎娃,不和麻子同床臥枕,麻子用繩綁了她打,第二年春上她就死了。白水一死,麻子也破罐子破摔,迷上賭博,隔三間四地在地窖裡耍錢,一次犯了事,被公安局抓去,再沒回來。光子握著那枚黃銅頂針,撲倒在窯門口嗚嗚地哭。村人見父子倆可憐,安置了,讓暫在一孔破窯裡住下。窯已經快塌了,用一根木頭在裡邊支著,如柱子一般,光子找了樹枝編了柴門。白日裡,領虎娃走東串西,幫人打些雜活混飯,夜裡就回來歇身。村人說:「光子,這不是個長久,你說,你還會什麼手藝不成?」光子說:「早年學過劁豬騸驢,我多年已不營生了。」村人說:「這倒好,你置上一套家具,把這手藝揀起來,總比現在饑一頓飽一頓的好,何況大人什麼都可以混,這孩子還小,也不能這樣下去呀!」光子覺得言之有理,也便重操舊業,賺得一些錢財糧食,競也想法將虎娃送到村中小學去插班聽課。他感激這地方人的厚道,也沒臉回老家去,越發為人謹慎,殷勤處事,有了幾分人緣,慢慢,此村也承認了他,幫他弄個證明,算作是村中一戶了。

  當時,此地面正鬧騰一件大事,當地政府平反了一件冤案,村子裡有好多人,曾被判刑二十年、十五年,如今回來,家家喜慶。逢著喝酒,光子也去了,席間問:「這是什麼冤案,竟判你二十年?」平反的人說:「『衛劉總隊』呀!只說此案一輩子不能翻了,真是三十年河東,三十年河西,『四人幫』卻就倒了,劉少奇卻是好人,監獄的人就全放了。」光子想起當年拉毛村裡的案子,感歎這一樁案子牽涉這麼大!乜眼看著窗外,院門樓

  上有人正放鞭炮,下邊一夥兒孩子搶著拾,吵得大呼小叫。主人又在讓酒,人已經八成醉了,酒淋淋地濕了前心,光子說:「大哥,平反是平反了,這多年的牢也就這麼白坐了!」不忍再喝下去。主人說:「哪裡就是白坐了!政府還是好啊,每人放出來,十五年以上的補償六百元,十年以上的補償四百元,十年以下的也三百元。你想想,就是不坐牢,農民哪兒能拿得出這麼多錢?現在有了錢,買了糧,置了衣服,我還準備翻修一下房子,受苦是受苦了,可權當是去掙錢了呢。」光子沒有接話,又喝了一盅,苦澀難咽,就告辭回窯裡歇下。

  三日後,光子出外劁豬,掙得一些錢,便買了一斤肉回來。虎娃不在,出去撿柴禾了。窯裡就來了一個人,棒槌臉,人中處長就一個黑痣,茸茸長了毛,見了光子笑道:「嗨,日子不錯嘛,有肉吃了!」光子說:「多時沒見腥了,孩子肚裡寡哩。今日你不走,就在這兒吃吧。」那人也坐下來。果然不走,只瞅定光子發笑。光子說:「你笑什麼?」那人不語,扳正光子頭細細瞧那眉毛,說:「讓我看看,你的眉骨白色了沒有?」光子就笑:「你還會看麻衣相?」那人說:「是白色了,事情該成了。光子,這頓肉我是該吃了,我給你來做媒的。」光子並不反應,手裡忙活。那人說:「嚇,我給你說這麼大的事,你競不吭不哈?這女人好多人都在搶了,我閉口不允,專是給你的。」光子說:「我沒那個福分,誰嫁了我,也只是要飯的。」那人說:「女人對我說了,她不圖高官厚祿,圖的是人,說死也不找本地的,你不是正好嗎?」說話間,虎娃回來,擔一籠柴禾,一身泥土汗水。瞧見炒肉,喜歡得就趴在鍋沿上。那人說:「虎娃,你要娘不要?」虎娃說:「要的,有娘了我能穿新衣裳。」那人就說:「光子,女寡難磨,男寡更難磨,一家兩個光葫蘆,被子破了沒人補。」光子心便動了,問道:「這是啥女人?」回答是:「人沒說的,俏子貨哩,要是平常,你光子提百八十的禮也聘不到的,她是坐了牢才出來的,手裡還捏有五百元錢哩。」光子歎了一口氣,說:「是『衛劉總隊』的?一個女人也判了十五年?」那人說:「受了難,知道的事就多了,光子,這事就說定了,下午我領人來,你和她見見面吧。」當下肉已炒好,三人狼吞虎嚥了一場,午後,光子把虎娃支應出去,等著那女人來,心裡慌得不行,思想今生還能再娶個女人,猶如在夢裡一般。對於女人,光子不是饞嘴貓,那份情火,昔日的冷水已經撲滅了,只是虎娃還小,沒人照應,自己若這麼下去,人不人,鬼不鬼,也沒能力以後讓孩子上學,這女人真能嫁過來,就可回商南去住,囫囫圇圇一個家,一生也就對得起虎娃了。思忖不已,聽得窯前有了腳步聲,心就怦然而動,偏故意坐著不動。媒人在外邊叫:「客來了!,,光子才迎出去,窯門口站著一個女人,不看則已,一看駭絕,女人也變臉失色,張嘴呼不出一個字來。媒人也呆了,叫道:「你們認識?」光子說:「認得。」便叫那女人:「亮亮,你怎麼能在這兒?怎麼就坐了牢?」亮亮隨之淚如泉湧,徑直入窯坐了,說:「人世上不走的路也要走幾遭,不見的人也要見幾面,光子哥競也在這兒!拉毛哥呢?」光子說:「死了,我作踐了他,上吊死了。」亮亮說:「死了?死了也好。」兩人說起往事,都沒了激動,心平氣和。光子見亮亮身子發胖,胖得極不正常,知道是患了肥胖病,性格也全然變了,若不是那張臉,誰也想不到這就是當年的亮亮。三人說了一些話,媒人便起身走了,說:「既然都是熟人,我在這兒也是多餘,你們好好敘敘,明日我來討你們的准話。」兩人坐著到天黑,虎娃也回來,亮亮招之,則熱乎而來,似前世有緣,亮亮也全無往昔的羞愧,說了很多這些年的遭遇。先是亮亮在洛南北川,父親為北川中學教師,母在家務農,亮亮無兄長,一直跟爹住校念書。「衛劉總隊」案子發後,爹受到牽連,清查時被人打死。亮亮四處給爹翻案,也被誣陷為「衛劉總隊」的人員,就到外尋著抓她,她出逃時在洛河落水,才被拉毛、光子打撈上來。她感激拉毛和光子,卻不敢說明自己的身份。那天,她正在熟睡,拉毛拔了門關進來,要和她睡覺,她先是不肯,後覺得有救命之恩也就遷就了他。被光子發覺後,她羞愧難言,等光子一走,自己也就走了。
  
  沒想這次事卻有了後果,七個月後,生下一個女孩。她抱著孩子逃回老家,母親經人威逼交出女兒,悲憤上吊死了。也就在當天晚上,來人將她抓走了。孩子當時交給一個陌生人,只說是其父叫拉毛,在洛南x×村,從此身陷囹圄,與外界隔絕。光子聽罷,已是淚流滿面,後悔那時不該羞辱拉毛,若那時他們作了夫婦,也不至於弄到現在地步。亮亮說:「光子哥,過去的事就不說了。」光子說:「是的,不說了。這些年裡,你在牢裡也受了苦?」亮亮說:「苦是苦,我只說今生今世就死在牢裡了,沒想到還能出來?出來了,我亮亮還要辦一件大事呀!」光子問道:「什麼大事?」亮亮便從桌上取了煙來抽,直直拿眼睛看光子,說:「難道這牢就這麼一坐幾年就了了?我爹就那麼白白死了?」光子說:「政府不是給你發了錢嗎?」亮亮便從腰裡取出一遝錢,啪地壓在桌上:「是發了錢。可一件冤案,牽涉了二三百人,這是誰製造的?總不能一盡兒推給『四人幫』?!當年一手搞的那些人,卻說當年抓是對的,現在放也是對的,他們照樣還在位上。那個姓鞏的軍宣隊現轉業了還是個主任,那個公安局長還是局長,這件冤案,他們先是壓住不理,後來上邊有人提說這事,查下來,才不得已著手辦的。從公社到區上,當年設公堂拷打人的,現在依舊原樣不動,沒想山裡人,在這麼多年裡,也沒一個人去上告,放出來的人拿了錢,就喜之不盡!我還是要告的!」光子只聽著,腦袋放沉,狠勁吸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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