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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京城,他們沿著路兩邊屋簷下走,眼睛東瞅西看,腳步抬得老高。四處打聽告狀地方,有人就指點,告狀有好多個,全國各地上訪的都是在國務院的門口,在××大街那兒。光子就拉著亮亮去找××大街,問了幾個人皆不知道,卻要說:「又是告狀的,如今告狀的人這麼多!」後問著一個人,聽口音是北京的,亮亮上前問道:「同志,你們北京××大街怎麼個去法?」那人說話極快,言語盡是在舌尖上繞,說怎麼過了前邊的大街,怎麼往右拐進一條街,再向左進一條街。後來總算找到了告狀的地方,那裡確實擠了好多人,全是外地的,許多裝扮是農民。光子也覺得不自在,上去和農民拉話,一拉開,都是告了幾年狀,皆告不贏的。那人說:「現在要告狀,就要到鄧大人那裡告。」光子問:「什麼鄧大人?」那人說:「就是鄧小平呀!」可是告狀人多,每天接待的時間有限,光子和亮亮從早到晚,每次都輪不到,兩個人也不敢走散,一塊兒出去找吃素面,夜裡在街道什麼拐角靠牆睡一會兒,天亮又趕去,人又是一長隊。亮亮說:「咱這樣跑,到哪年哪月才能接待上?還是一個在這兒排隊,一個去吃飯,輪流著來吧。」
  
  亮亮就擔心光子出去,尋不回來,千叮嚀,萬叮嚀。但光子還是走失了,他走了許多大街,急得滿頭大汗,在地上吐下一口痰。才轉身,便被人拉住,他嚇了一跳,趕忙用手按住腰間那硬硬的一套東西,問:「怎麼啦?」那人凶了臉說:「罰款五角!」光子大惑:「我走得好好的,不偷不搶,罰我什麼錢?」那人說:「隨地吐痰!」光子更不解了:「吐痰怎麼啦,不吐出來,憋在口裡?」立即圍觀一群人,則一起指責光子,光子心慌了,說一句:「北京城才怪了,痰也不准吐!」手只好在腰裡掏,掏了半天,掏不出錢來。那人逼得越緊,他越掏不出,就哭喪了臉說:「同志,你跟我到背人處掏吧,這裡人多眼雜,保險沒賊嗎?我是來上告的,農民一個錢不容易啊!」那人就引他到一邊兒去,他方解了褲帶,在褲襠之間掏出一筆錢,抽一張一元的讓找。那人倒不耐煩了,說:「沒找的,你耽誤這麼長時間,罰一元吧。」光子急了,拉住不行,那人面如凶煞,喝斥一通,竟揚長而去,光子氣得滿口白沫,沒個辦法,就罵道:「這不是明著搶人嗎,唾一口罰五角,憑什麼收我一元?」氣上來,又吐了一日,眼淚婆娑地走了。到了××街。亮亮好生埋怨一頓,他也沒敢說罰款一事,只恨自己認不得路。從此兩人再不拆伴,一天一夜未敢吃飯,在那裡守著。這一日終於受到接待,問明瞭情況,人家又讓到××街××部門去找,兩人又跑了一天,拿了一份證明,又要叫到××街××部門去辦理,結果又是一天。那部門就收了狀子,答應處理,亮亮說:「什麼時候有下落?」回答:「你們回去吧,會批轉下去的。」亮亮就說:「批下去,還是一層一層住下批,那又不是肉包子打狗嗎?」眼淚就流下來,千聲萬聲訴其冤情。部門的人就說:「那好吧,你們等著,過幾日來問結果,給你們個具體答覆。」兩人謝天謝地,出來,光子說:「人家那是什麼地方,你怎麼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亮亮說:「就要這樣,要越可憐越引起同情,要不,告狀人這麼多,能輪到咱?」這麼三日後又去,未有結果;又三日,還是無消息;一連又是半月,兩人錢花得差不多了,蔫得霜打一般。光子就又坐街頭賣起石子餅來,一人買起,眾人都買,一時競有了聲名,傳說這石子餅的好處,落得了一筆錢。亮亮說:「北京人怎麼愛吃這東西,若是以後案子徹底平了,要做生意,咱也到北京來做吧。」第二十天裡,有了答覆,他們得到一張批文,同時說明,另一個批件已經批轉下去,保證會得到解決的,讓回去直接找省上××領導,兩人連夜搭車趕回,又到省城呆了七天,便返回商南老家。

  一個月後;「衛劉總隊」一案進行全面調查落實,亮亮被叫回到了原籍洛南。很快,那些當年製造冤案的人受到了黨紀國法的制裁,亮亮父親徹底得到了平反,亮亮轉入居民戶口,接替其父的職業。消息傳出,轟動了商州地面,那些冤案涉及到的二百餘人,那些受害的人的成百成千的家屬。親戚,莫不震驚,同時臉上無光,視亮亮是一位英雄了。亮亮從商南還未回到洛南,村裡人已經見天到光子家裡,齊聲誇說亮亮好,說光子憨人憨福,竟能找了一個吃公家糧的老婆。甚至虎娃在外,也常被人撫摸了頭,評論這孩子長相就不是個當農民的,喊他「城裡人」。背過身去,卻拍了腔說:「亮亮好是好。但不一定以後就還是光子的老婆,天下的事是有男的在外工作,女的在家務農的。卻未聽過有女在外工作,男的在家務農,陰陽顛倒。」光子聽見,只當耳邊風。亮亮一回來,他卻就籌備幾桌酒菜,在家招待鄉里鄰居。亮亮說:「花這麼多為甚,這些人都是陰陽臉,咱往日悽惶時,個個如烏眼雞一般,如今案翻過來了,都好得如同幾世的親戚!」光子說:「世事就是如此,事到如今,他們能來,咱也高興。何必招惹了他們呢?」酒席間,皆喝得顛三倒四,鬧騰了多半夜才走。

  客人散後,屋裡一片狼藉,夫婦兩人累得精疲力竭,坐著說話,恍惚如隔世。虎娃說:「娘,你是要作老師嗎?」亮亮說:「娘是要作老師。」虎娃說:「那你就要走了嗎?」亮亮吃了一驚,忙問:「你怎麼知道?」虎娃說:「村裡人說的,說你一走,我又沒娘了。娘,你要走,你領我去,你要不要我呢?」亮亮一把攬過虎娃,癡呆呆看著光子。光子也在燈下愣了,忙說:「虎娃!」卻說不下去。亮亮便走近去,說:「光子,村裡人怎麼能這樣對孩子說話?我亮亮不是沒心肝的人,沒有你,哪會有我一個女人的今日!你可不要有這份心思,我亮亮今生今世是你的老婆!」光子一臉尷尬,卻笑了:「孩子說話,你也往心上去呀!」三天裡,夫婦恩恩愛愛,如漆似膠。四天裡,光子送亮亮去洛南,他們沒有走公路,斜插了走山路,亮亮背了鋪蓋卷,一把雨傘,光子挑了一個擔,籮筐一頭坐著虎娃,一頭放著吃食用品,雞鳴牛兒嶺,踏霜到了七道川,一路快走,到了洛南某學校報到。在校呆過五天,光子說要回去,虎娃卻留下不走,亮亮說:「你也不走吧,多住些日子回去,你我夫婦好容易有了今天,好好在這兒過過輕省日子。」光子就住下來。學校老師都來看過,看過了皆說光子身體好。夜裡光子就對亮亮說:「我來這裡,也給你丟了人了!」亮亮說:「丟什麼人,你正正氣氣在這裡住著,只要我不嫌棄你,世上就不會嫌棄你!」從此,光子白日吃罷飯,亮亮去上課,虎娃也去上課,他就在學校外遊逛,遊膩了,呆在房裡悶坐。不到半月,倒悶出病來,只感頭痛,以為是頭髮長,到鎮上剃了頭,但頭還是沉重,終於說:「亮亮,我活該是土命,享不了這輕省福的,你還是讓我回去,過上一段時間,我再來看你母子。」亮亮留不住,只得放行,相送十裡路,招了招手看著他去了。

  光子回到村裡,房子卻被鄰居占了。鄰居的父子分家,老子攆兒子出來,以為光子不回來了,就私自扭了鎖,住了進去。當下見了光子叫苦不迭:「只說你攀了高枝,你怎麼又回來了?」光子說:「我能識幾個字,我留在那兒幹什麼呀?」還是把家三問房一隔兩半,間半讓那鄰居住了,間半自個住。轉眼過了五年,夫婦倆從不通信,麥秋二料農活畢了,光子就去洛南一次兩次,寒暑二假,亮亮和虎娃回來探親。日子過得萬般滋潤,村中人人企羨。又是一個秋季,虎娃升到中學,消息傳回來。光子動身就要去。院子裡一樹梨結得比往年都繁。光子就天天看著那梨成熟,好帶了果子去看望那母子。到了新梨摘下,突然收到一信,說是亮亮病危,催他速去。光子嚇得失了魂魄,披星戴月趕去,亮亮卻前一天夜裡閉了眼。亮亮心神憔悴,又患著肥胖病,到校以後心松下來。身子一下子也就垮了。一個晚上,虎娃已經睡著了,她還伏在案上批改作業,天明虎娃醒來,以為娘是伏在桌上睡著,叫聲「娘,你一夜沒睡?」娘未應聲。過來看時,她已經死了。光子默默地為亮亮洗擦了身子,換了新衣,買棺材盛了,一下下在板蓋上釘釘子,聲響沉重,師生們全哭了。光子沒有哭,也沒有流淚,雇人運回村裡埋了。人們都在奇怪,光子為什麼沒有哭,即就是夫婦生活很短,亮亮沒為他生養一男半女,可一夜夫妻百日恩啊,他竟不為她哭一聲?!虎娃也在怨爹、恨爹,光子讓他轉學回到老家來,他不,他不願意這個沒良心的爹,他要繼續在娘的學校上學。睡到了學生宿舍,在集體灶上搭夥。光子月月將錢和糧票兌去。

  從此,光子再沒有走出過商南,他極少說話,隻字不提亮亮的事。多少人問他為什麼那樣心硬,皆閉口不言。精心伺弄著田地,有空就出外劁豬騸驢,但全不少收別人的分文。每月初一,準時到郵局去,給虎娃寄錢,卻絕不寫一個字的信,而且每月十九元八角,連郵費兩角,整整二十元,一分不多,一分不少。虎娃也從不來信,初中畢業後,考到洛南縣高中。光子一天老出一天了,差不多頭髮和鬍子都灰白了,再沒了氣力出外劁豬騸驢,將分到的一份土地,一半種了糧食,一半種了西紅柿。這一年西紅柿長得茂旺,結果累累。光子就每晚坐在棚裡看守。一日黃昏,夕陽西下,西紅柿架叢中霧色蒼茫。光子默默地吸著煙,眼光已經發花了,卻呆呆地看著天邊。天邊的浮雲,七彩流溢,忽聚忽散,幻變無窮,末了,就全然烏黑。忽聞有悉悉細響,以為飛蟲掮翼,一回頭,卻隱約覺得一個人影鑽進架叢去。光子欠了欠身,正待叫喊,那人影趴在架叢下往前爬,用盡了努力。原來是個小兒。他便收起身子,重新端坐,默默地平靜地吃他的煙。小兒已經摘了三個西紅柿,又爬出去,一溜煙沒在莊稼地裡不見了。自此,三天五天,小兒便又來,來了便從地壟趴著爬來,在架叢上摘三個四個西紅柿再悄悄趴著爬出。後來察看地壟,那裡已被四肢和肚皮磨出了許多道痕,連草都壓平了,他不忍心小兒這樣艱難,就揀最大最紅的西紅柿放在地頭。但是,三天過去,五天過去,小兒卻再沒過來。光子每天黃昏在庵邊靜候,心裡倒覺得那麼空,那麼慌,一直坐到星月滿空,遠處有了雞嗚聲,方一邊看著地邊一邊回到庵裡去睡,又一直支著耳朵聽動靜。萬籟俱靜,他聽到的是蟲鳴。終於,他走出地來,提了一籃西紅柿到鎮上,想尋找到那個小兒,卻再未尋到。又一日尋無蹤影,悶悶在一家酒館坐喝,喝至八成,頭重腳輕,一抬頭。忽地看見一個人匆匆從店門外走過,那身影極像一個人.候了半天,便叫:「這不是當年落水時的亮亮嗎?」就驚慌出來,那人的走式又完全是拉毛的樣子,再揉揉眼,那人卻再沒有。順街追了一段,依舊未見,就癡癡地立了一會兒,笑一聲,搖搖頭踉蹌歸去。夜裡,卻似醒非醒,是夢非夢,覺得那是一個姑娘,是亮亮和拉毛的女兒,她已經長大了,養母告訴了她的生父是拉毛,是住在洛南的。她去洛南找爹,村人說早年去過商南他那兒,再沒回來。姑娘就趕到這邊來找他了。天明起來,便認定這是真的,說:「這姑娘比虎娃大一、二歲,大是大些,『媳婦姐』也是有的,白水不是就比我大嗎?」一連半月,西紅柿便沒看守,四處打聽姑娘,但四鄉八村皆說未見。

  賈平凹《人極》,全文完。選自《商州:說不盡的故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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