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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五


  大家都站在那裡聽秦腔,夏雨說:「磁帶這麼長的?」白雪說:「怎麼又重播了?」夏雨說:「家裡沒人呀?」還疑惑著,便看見一輛小車停在了312國道上,從車上下來了夏風,哭喊著往墳上奔來。

  清風街的故事該告一個段落了吧。還說什麼呢?清風街的事,要說是大事,都是大事,牽涉到生死離別,牽涉到喜怒哀樂。可要說這算什麼呀,真的不算什麼。太陽有升有落,人有生的當然有死的,剩下來的也就是油鹽醬醋茶,吃喝拉撒睡,日子像水一樣不緊不慢地流著。夏風是在夏天智過了「頭七」,就返回了省城。那個陳星比夏風還早一天也背著他的吉他走了。陳星的走,有些莫名其妙,因為開春後他還請了縣農技所的人來修剪了一次果林,而且頭一天在戲樓上彈著吉他唱歌,唱了一首又一首,幾乎是辦了一場他的專唱會,第二天一早他卻走了,走了再沒有在清風街露面。以後呢,是天漸漸又熱了,蟬在成蛹了,貓在懷春了,青蛙在產卵了,夏天義一日復一日地還在七裡溝,只是每次從七裡溝回來,路過夏天智的墳前,他就嘮叨得給墳前豎個石碑的。他責問過夏雨,夏雨說這事他和夏風商量過,夏風讓等他回來了好好給爹豎個碑的,他已經請石匠開出了一個面碑石了。夏雨卻對夏天義問起一件事來,是不是縣上派人來調研重新分地的事了?夏天義睜大了眼睛,說:「你聽誰說的?」夏雨說:「上善……你不知道呀?」夏天義說:「狗日的!」夏雨說:「他們不知來調研啥的,是同意重新分地,還是不同意分地?」夏天義說:「一壺酒都冷喝了,才端了火盆呀!」夏雨說:「……」夏天義說:「總算來了,來了就好,我夏天義的信還起作用麼!」夏雨說:「二伯你又告了?!」夏天義沒言喘,抄著手回家去了,他的頭向前傾著,後脖子上的臃臃肉雖然沒了,卻還泛著一層油。但是,縣上的來人卻路過了清風街先去了西山灣,而麥子眼看灌漿了,清風街下起了一場大雨。雨先是黑雨,下得大中午像是日頭落山,黑濛濛的。再是白雨,整整一夜,窗紙都是白的。雨大得人出不了門,拿盆子去接屋簷水做飯,怎麼接只能接半盆子。白雪抱著孩子站在臺階上,從院牆頭一直能看到南山峁,山峁被黑色的雲霧裹著,像是坐著個黑寡婦,她就不看了。門樓的一角塌了,裸露出來的一截木頭生了綠毛。院子裡的水已經埋沒了捶布石,牆根的水眼道被雜物堵了,夏雨在使勁地捅,捅開了,但水仍是流不出去,他出了院門,開始大聲叫前院人的名字,大名小名地叫,前院裡才有了應聲。夏雨說:「耳朵叫驢毛塞了?你家尿窖子溢了,屎尿漂了一巷道!」前院人說:「水往尿窖子裡灌哩,我有啥辦法,我日天呀?!」夏雨說:「你還躁哩?!你為啥不在尿窖邊擋土堰呢?」就取了頭去疏通巷道了。四嬸在廚房門口生火盆,讓白雪把孩子的濕尿布拿來烘一烘,就聽到轟地一聲。白雪說:「娘,誰家的院牆又塌了!」四嬸說:「塌吧,塌吧,再下一天,咱這院牆也得塌了!」白雪沒有拿了濕尿布去烘,回坐在門檻上,覺得屋裡黑暗,陰氣森森的,打了一個冷顫。

  雨又下了一天,夏家老宅院的院牆沒有塌,只掉脫了席大一面牆皮,但東街塌倒了十二道院牆,武林家的廈房倒了,農貿市場的地基下陷,三踅的磚瓦場窩了一孔窯,而中街西街也是塌了十三間房三十道院牆,壓死了一頭母豬,五隻雞。街道上的水像河一樣,泡倒了戲樓臺階,土地神廟一根柱子傾斜,溜了十行瓦,土地公和土地婆全立在泥水裡。整個街上的水流進了東街外的小河,小河水滿,沖走了慶金刨修的地,也衝垮了兩岸的石堤,一棵柳樹斜斜地趴在那裡。州河有石鱉子堆,總算沒決潰,但也水離堤只差了一尺,男女老幼幾百人在護衛,君亭幾天幾夜都沒有回家,鑼敲得咣咣響,要嚴防死守。而伏牛梁更糟,有泥石流往下湧,湧沒了那一片幼樹林子,退耕還林示範點像是癩瘡頭,全是紅的黃的疤和膿,沒了幾根毛發。清風街人都愁著,見了面就罵天:一旱旱了五年,一下卻把五年的雨都下來了,這是天要滅絕咱呀!

  說實情話,一下起雨,我是高興的。平平淡淡的日子我煩,別人家生活得好我煩,別人家生活得不好我也煩,這場雨讓清風街亂了套,看著人人鼻臉上皺個疙瘩,我嘴上不說,心裡倒有了一點快意。這或許是我道德品質壞了,但我就是覺得快活麼!我光著腳,也不戴草帽,在雨地跑來跑去,到東街報告著西街的誰誰家屋漏了,到西街報告著東街的誰誰家後簷垮了。我去看夏天義,我說:「二叔,果園那邊塌方啦,新生家毀了三十棵蘋果樹,陳亮搭的棚子倒了,你說這雨厲害不厲害,那麼結實的園子地,說塌呼嚕塌了一百米!」夏天義從炕上坐起身,說:「你過來,你過來。」我伸過頭去,夏天義啪地在我臉上扇了一下,說:「看把你高興的?!」這一扇,不疼,卻把我扇蔫了,乖乖地坐著。二嬸說:「你打引生幹啥哩?」夏天義說:「不打他就瘋圓了!」伸手在炕頭上摳土,摳下一小塊幹土塞在嘴裡嚼。

  夏天義在一開始下雨渾身的關節就疼得不能下炕,昏昏沉沉在睡,總覺得天裂了大縫要塌下來,後來睜開眼,又看見睡屋的牆裂了一條直直的縫子,趴起來再看時,是電燈開關繩子,頭就枕著那塊白石枕頭繼續睡。睡得頭疼,坐起來肚子饑,摳炕頭牆上的幹土疙瘩吃。蚯蚓是吃土的,夏天義也吃起土了?夏天義在吃了一疙瘩幹土後竟然覺得幹土疙瘩吃起來是那樣香,像炒的黃豆,他就從那時喜歡起吃土了。先是夜裡二嬸聽見他哢哢地咬咂聲,還以為他睡夢裡磨牙,拿腳蹬了蹬,夏天義哼了一聲,二嬸說:「你醒著?吃啥的?!」夏天義說:「好東西。」二嬸說:「啥好東西不給我吃?」從炕那頭爬過來奪過一點塞在自己嘴裡,才知道是土,就忙在夏天義的口裡摳。夏天義卻說他覺得吃著香,還是吃,幾天就把炕頭牆摳得像狼扒過一樣。那些天吃飯是輪到了慶堂家,慶堂和竹青打了傘過來背他們,夏天義坐在慶堂家的門檻上,又是手自覺不自覺地在門框邊牆上摳。竹青就去把趙宏聲叫來,趙宏聲也覺得奇怪,說吃幹土是小孩家肚裡有蛔蟲了才喜歡吃的,還未見過大人吃土。就對夏天義說:「天義叔,你咋吃土呢?」夏天義說:「我也不知道,只覺得好吃。」趙宏聲說:「吃了土有沒有不舒服的?」夏天義說:「沒。」趙宏聲就對竹青說:「沒事,雞還吃石子哩,他要吃就讓他吃吧。」

  到了這天晌午,雨總算停了,啞巴從河堤上回來,腿上流著血,他是在堤上打木樁,鐵錘打偏了撞破了腿,一回來就死豬一樣倒在炕上呼呼地睡。夏天義卻要把他喊醒,怎麼喊都喊不醒。二嬸埋怨娃乏了你叫他幹啥呀,夏天義說天放晴了,得去七裡溝看看。二嬸說:「啥時候了你還操心七裡溝?」夏天義說:「啥時候?!」還是把啞巴搖醒。夏天義卻在箱子裡尋他的新衣服,嚷嚷他的那件竹青給新縫的藍夾襖呢,腰帶呢?二嬸說:「去七裡溝呀還是吃宴席呀?!」夏天義說:「有新夾襖為啥不穿,再不穿沒日子啦!」二嬸說:「你是死呀?!」說過了覺得不吉利,呸呸呸地吐唾沫。夏天義穿了新夾襖,又系上腰帶,拿鍁就往出走,啞巴要背他,他不讓,兩人剛走到夏雨家院門外,白雪在院門口往腳上套草鞋,而夏雨兩腳黃泥,拿著一把鍁。夏天義說:「夏雨你是從堤上回來的,水退了嗎?」夏雨說:「退了。我剛才去我爹的墳上看了看。」夏天義說:「水沒沖墳吧?」夏雨說:「只把栽的幾棵柏樹沖了。」夏天義說:「白雪你也去了?」白雪說:「我沒去,茶坊那邊捎了口信,說房塌把人壓死了,讓去的。」夏天義說:「人咋這麼脆的!那咱一塊走,我到七裡溝看看去。」白雪說:「去七裡溝呀?等天晴定了,地幹了再去麼。」夏天義說:「地不幹,你不是也出門呀?」白雪說了一句「二伯這夾襖合身」,跟著夏天義一塊出了巷子。

  巷外的街道上停著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我坐著哩。我不嫌涼,光著膀子唱秦腔:「把你的貞節名注在匾上,曉與了後世人四海宣揚。」夏天義就說:「引生,你咋知道我要去七裡溝呀?」我說:「我還知道白雪也出去呀!」我讓他們都坐到拖拉機上,白雪不坐。夏天義說:「坐,你看引生像個瘋子嗎?」白雪就坐上來,坐在了車廂後沿。

  有白雪在拖拉機上,我開得很慢。大雨把沿路沖得坑坑窪窪,卻使路兩邊的草很綠,所有的花都開了。今天花見了我特別欣喜,蜂也來追逐我。一隻蜂落在我耳朵上,嗡嗡地唱,啞巴看見了就來趕蜂,但那蜂不等他的手拍過來卻掉下去死了。我說:「天義叔,這蜂樂死了!」夏天義說:「鬼話,蜂咋樂死的?」我說:「蜂一看見我光著膀子,心想這下可以叮了,一樂就樂死了!」夏天義和啞巴都笑,白雪也笑了,白雪笑是拖拉機一顛蹦出一個笑的,笑得像爆包穀顆,一個一個都是花。

  到了七裡溝外,白雪下了拖拉機要走了,她要走過那個溝岔地,再往東拐一個彎,再走二裡地就到茶坊村的。我立即也跳下拖拉機,說:「你幾時回來呀?」白雪說:「天不黑就回來吧。」我說:「那我們等著你!」一眼一眼看著她走過了那段溝岔地。啞巴催我開拖拉機,地敲車廂,夏天義一直沒說話,吃他的黑捲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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