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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六


  七裡溝裡,果然水將那道石堰衝垮了,而且還有一股水從溝裡往下流,夏天義就讓我和啞巴在溝上邊築了一道土堰,把水改到了崖根。我和啞巴幹活,夏天義坐在草棚門口,草棚沒有倒塌,他坐了一會兒,手便又在棚門口摳地上的幹土,丟進嘴裡嚼起來,然後直直地盯著不遠處自己的那座空墳。那棵木棍栽活了的樹上,鳥巢還在,再大的雨鳥巢裡不盛水,鳥夫妻卻總不安分,嘰嘰喳喳地叫。我說:「叫啥哩,叫啥哩?幾天沒見,想我們啦?!」鳥夫妻還是叫,在空中飛,但不離開我們,而且落下三片羽毛。我不理了鳥夫妻,我說:「啞巴,你爺看他的墳哩!」啞巴沒吭聲。我說:「啞巴,你爺在想啥哩?」啞巴還是沒吭聲。啞巴是說不了話的,我就不和他說了,但我在那一刻裡卻聽見夏天義在說話,他的話沒有聲,是在心裡說的。他說的是:我不久就要住到這裡了嗎?我要死了,清風街會有誰能抬棺呢?這場雨使今年又少了收成,更多的勞力還要出外嗎?清風街人越來越少了,草就更多了吧,樹就更多了吧,要有狼了嗎,有狐子了嗎?我埋在了這墳裡,墳上會長出些什麼東西呀,是一棵樹還是一叢荊棘,能不能也長一片麥子,麥穗就像那一穗麥王?人死了變成樹或者荊棘或者麥子,何年何月能重到七裡溝淤地呀?人活一世太短了,幹不了幾件事,我連一條七裡溝也沒治住!清風街人都往外走,不至於就走完吧,如果有一日還有人來淤七裡溝,淤成了,他們坐在我的墳頭上又該怎麼說呢?說:以前有個夏天義,他做人是失敗了,這七裡溝是他的恥辱。唉,或許這墳不幾年就平坦了,或許淤地這墳就徹底埋在土層下邊了,以後的兒兒孫孫誰還會知道夏天義呀?!現在的孩子你問他:你爺叫啥?十個有九個都不知道的。我夏天義又不是毛主席,誰知道?鬼知道!夏天義就是這麼在心裡說的,說到這兒了,他站了起來,叫喊道:「引生,引生!」我說:「啥事?」夏天義說:「我要叫他們知道我的!」我說:「他們是誰?」他卻不言語了,木木地向被衝垮的石堰走去,地上一踩成泥,泥粘在鞋上夏天義帶不動,一提腳,鞋陷在泥裡拔不出來了。

  遠在茶坊村的那戶人家喪事辦得極其簡單,因為到處都是泥濘,什麼也不方便,樂班只吹唱了三個回合,亡人就下葬了。樂人並沒有吃飯,拿了報酬後,主家又給了各人一瓶酒,白雪就提了酒急急往回趕。她走到了七裡溝口,七裡溝出了太陽。久雨過後的太陽從雲層裂開的一條大縫裡,一束一束射下來,像血水往下潑。那時候我聽見了一種很奇怪的聲音,我說:「天義叔,啥在響?」夏天義說:「啥在響?」鳥夫妻在他頭上飛,像飛機一樣向他頭上俯衝,他站在那裡,說:「啥在響?」罵起了鳥夫妻。而我一抬頭看見了七裡溝口的白雪,陽光是從她背面照過來的,白雪就如同牆上畫著的菩薩一樣,一圈一圈的光暈在閃。這是我頭一回看到白雪的身上有佛光,我丟下鍁就向白雪跑去。啞巴在憤怒地吼,我不理他,我去菩薩那兒還不行嗎?我向白雪跑去,腳上的泥片在身下飛濺,我想白雪一定看見我像從水面上向她去的,或者是帶著火星子向她去的。白雪也真是菩薩一樣的女人了,她沒有動,微笑地看著我。但是,突然間,轟隆隆的一個巨響,腳下的地就橋板一樣晃,還未搞清是什麼回事,我就撲倒在地,撲倒在地身子還往前沖,沖出了三丈遠。是什麼在推我?我看見白雪也同時跌倒了。她身邊並沒有人,誰推倒了她?是空氣。空氣在平日看不見,抓不著的,現在卻像是一個木橛,猛地將我從身後砸了一下,我幾乎是一疙瘩泥,被用力地摔遝在地上,我喊了一聲:「白雪,咋啦?」我想我沒胳膊沒腿了,沒鼻子沒眼了,是一張泥片粘在了地上,就什麼也不知道了。

  這就是三月廿四日的災難。三月廿四日這個數字我永遠記著,清風街也永遠記著。這一天,七裡溝的東崖大面積地滑坡了,它事先沒有一點跡象,或許在那場大暴雨中山體已經裂開,但我們全然不知道,它突然地一瞬間滑脫了,天搖地動地下來,把草棚埋沒了,把夏天智的墳埋沒了,把正罵著鳥夫妻的夏天義埋沒了。土石堆了半個溝。清風街來了人,但仍然是沒有了主要勞力,都是些老人小孩和婦女,我們刨土石一直刨了一夜,但那僅僅只刨了滑脫下來的土石的二十分之一還不到。上善和君亭就把夏家的人都叫到了一塊,商量的結果是,人肯定是死了,要刨還得刨兩三天才能刨出來,就是刨出來,若再要刨出墳墓,又要三四天,不如不刨了,權當是夏天義得到了厚葬。夏家人都哭得汪洋一般,也只好這麼辦。但夏天義被埋在了土石堆裡,土石堆將可能就在這裡形成永久的崖坡,夏天義便沒個具體的墳墓,那就得必須在這裡豎一塊碑子。決定豎碑子,夏天義的五個兒子和媳婦就吵鬧開了,依上善出的主意,碑子錢和豎碑子的費用各家分攤,而慶玉慶滿和瞎瞎堅決反對,理由是原先分攤的是慶金負責安葬夏天義的,現在老人遇到了這事,省了多少花銷,這碑子錢和豎碑子的費用還能再分攤嗎?淑貞說,是省了些程序並不省花銷呀,靈堂要設的吧,來弔孝的人要招待吧,如果不分攤,這碑子就不豎了!商議不到一塊兒,上善氣得就不管了,是夏雨主動提出來,把他給他爹準備的那塊石碑先讓給他二伯。石碑從西山灣石匠那兒拉了回來,也正好是縣上調研的人進了清風街,他們第一個要找的就是夏天義,當知道夏天義已經死了,就說:「他怎麼在這個時候死了?!」這話很快傳開來,清風街的人就不知道了調查人到底來調查什麼,不敢多言語。慶金去請趙宏聲給石碑上題辭,趙宏聲便推託了,說:「寫上『夏天義之墓』?那太簡單了。夏風臨走的時候說了,他要給他爹墓前豎一個碑子的,概括一句話刻上去的。二叔英武了一輩子,他又是這麼個死法,才應該給他的碑子上刻一段話的,可這話我概括不了,咱就先豎個白碑子,等著夏風回來了咱再刻字吧。」趙宏聲的話也在理,那滑脫下來的土石崖前就豎起了一面白碑子。

  從那以後,我就一直在盼著夏風回來。

  2003年4月30日晚草稿完畢  

  2004年1月12日淩晨2點二稿完畢  

  2004年8月31日晚三稿完畢  

  2004年9月23日再改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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