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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三


  《哭腔塌板》響過,便吹打《苦音跳門坎》,《張良歸山》,《柳生芽》,《永壽庵》,《祭南風》,《殺妲姬》。又吹打《富紫金山》,《夜深沉》,《王昭君》,《釘子釘》。然後男一段唱,女一段唱,分別是《遊西湖》,《竇娥冤》,《祝福》,《五典坡》,《下宛城》,《雪梅弔孝》,《諸葛祭風》。邱老師是個高個子,脖子很長,他自己敲起了幹鼓和別人對,臉就漲得通紅,而謝了頂的頭上,原本是左耳後一撮頭髮覆蓋了頭頂搭在右耳處,和中星一個樣的,現在那撮頭髮就掉下來,直搭在左肩上。看熱鬧的人群裡咯地笑了一下。大家回過頭去,發笑的是白娥。白娥並不在乎眾人怨恨,她一眼一眼看著邱老師,邱老師也看著她,唱得更加起勁。我不願意看到這場面,就又端了一杯水要送到樂人桌上,從人窩擠過白娥身邊時,狠狠踩了她一腳,她一趔趄,茶水又澆在她褲子上,她哎喲一聲俯下身去,從人窩裡退出去揉腳了。邱老師是顧不及整發的,自己唱罷,幹鼓聲中就努嘴裂目來指揮別人,別人一唱起,又低頭敲幹鼓,再輪到自己唱了,猛一甩頭,頭髮掃著了桌面上的茶碗,茶碗沒有掉下桌,茶水卻濺了旁邊人一臉。他唱得最投入,臉上的五官動不動就挪了位,一雙眼睛環視著。我知道他還在尋找白娥,但他尋不著白娥了,然後盯著院中的丁霸槽,眼亮得像點了漆,丁霸槽翹了一個大拇指,眼睛又盯住了我,眼亮得像點了漆,我叫了聲:「唱得好!」院子裡的人都站著鼓掌。我身邊一個聲音卻說:「好個屁!」我一回頭,是翠翠。我說:「翠翠你回來啦,幾時回來的?」翠翠說:「用得著給你彙報嗎?」我沒生翠翠的氣,我說:「能回來就好,就是你四爺的順孫女,比你慶玉伯強!」她扭轉了頭,她的臉很白,脖子卻是黑的。我還要看她的睫毛那麼長,是不是假的?陳星在院門口給翠翠招手,翠翠又把頭扭過來,嘴噘起多高。我走到院門處,訓陳星,說:「你是來弔孝的,為啥不到靈堂上去磕個頭?」陳星說:「我來找翠翠。」我說:「啥時節裡你來找翠翠?!」陳星這才走了。這時候瞎瞎擔著桶去泉裡挑水,他讓我替他去挑,我沒去,他說:「你剛才訓誰了?」我說:「陳星沒拿一張紙一根香,我把他攆走了!」瞎瞎說:「對著的,不來弔孝不讓看熱鬧,你把住門!」

  差不多過了一小時,淑貞去街上買了一包胡椒粉回來,對上善說,怎麼搞的,陳星在東街牌樓那兒彈吉他唱歌哩,咱在這裡過事,他在那裡唱算什麼呀,許多人倒跑去聽他的了。上善說:「是不是?」就讓我去看看,如果真是聚的人多,就攆散了去。我和啞巴就去了,果然陳星在那裡彈著吉他唱歌,他唱的仍是那些流行歌,「誰能與我同醉,相知年年歲歲」,眼淚長流。對於陳星愛翠翠,我是佩服的,我也嫉妒過,但你陳星在這個時候唱的什麼歌,我就不客氣了,一頓臭駡,把他轟走了。

  我重新回到了夏家的老宅院裡,樂班還在吹拉彈唱,孝子順孫們開始燒紙奠酒。但順孫輩裡卻沒有了翠翠。我問文成,翠翠呢?文成說看見剛才出了院門,不知道去哪兒了。我也是做得過分了,就懷疑是不是翠翠找陳星了,陳星會不會又在東街牌樓下唱歌呢?當秦安被他老婆背著來弔孝的時候,秦安沒有哭,拿頭使勁地在夏天智的靈床上碰,碰得額上都起了青色,上善就吩咐秦安老婆快把秦安背回去,免得傷心過度出事,但秦安死活不讓老婆背回去,上善就說:「引生,你幫著背回去。」我說:「我背他,我嫌他身上一股味!」瞎瞎說:「你不背了你挑水,我背!」我不願意受瞎瞎指揮,就把秦安背了回去,路過東街牌樓下,陳星是再沒有在那兒唱歌,等送了秦安返回來,路過陳星的鞋鋪,我還想說:「你能行,咋不唱了?我不讓你唱你就唱不成!」卻見門關著,順腳近去從窗縫往裡一望,陳星和翠翠都光著下身在那里幹事哩。翠翠撅了屁股,讓陳星從後邊幹,她上身趴在床沿上還吃著蘋果。你作孽呀翠翠,你四爺還沒入土哩你就幹這事了!我咚地把門踢了一腳,回頭就走,一邊走一邊說:「作孽!作孽!」而我走出一丈遠了,鞋鋪傳來了吵架聲,好像是為了錢,翠翠罵罵咧咧跑了過來,跑過了我的面前,我沒有理她,她也沒有理我。

  這件事我不敢對人說,但我覺得晦氣,為什麼翠翠幹那事讓我撞見?我到了巷口,瞎瞎還在挑水,問:「你把秦安背回去啦?」我說:「你挑你的水!」我覺得我眼睛都是紅的。

  夏天智過世的頭天下午,我是在我家的紅薯地裡拔草,拔完了一壟,靠在地塄下歇息,太陽暖暖和和,只覺得又饑又困,迷迷瞪瞪就睡著了。突然聽到有腳步聲,夏天智從地塄下的土路上走了來,我看見了他,躲避不及,忙把一張紅薯葉子擋了眼睛,我看不見他了,心想他也看不見了我。但是,夏天智卻說:「引生,你幫我拔拔我家地裡的草,將來紅薯收下了,我給你裝兩背簍!」我說:「我不。」夏天智說:「你就懶!」我說:「我是餓著,可我是坐著!」夏天智很瞧不起我的樣子,便繼續從路上走去。我說:「四叔四叔,我是哄你的,我給你拔草!」夏天智再沒理我。我說:「四叔四叔,你這往哪兒去?」夏天智說:「我走呀!」還指了一下,路上就有了夏天禮和中星他爹。夏天禮和中星他爹是死了的,怎麼又活著?這條路往下走是進了清風街的,往上走卻就去了伏牛梁。夏天智說他走呀,他是往哪裡去?我忽地就醒了。醒來太陽已經在屹岬嶺上落成了個半圓,紅得像血水泡了的,接著就咕咚一下掉下去沒了。我那時心裡是針紮似的疼了一下,強烈地感覺到夏天智是要死呀!我說:「不敢胡想,不敢胡想。」越是不敢胡想,越是想著夏天智要死呀,站起來就回到清風街,直腳往夏天智家去。夏天智還仍然昏睡著,白雪在院子裡拿著一個土豆練習扎針。夏天智是每一個半小時就得打杜冷丁,趙宏聲不可能總守在床邊,白雪就在土豆上練扎針,她練了也讓夏雨練。從那天下午起我就沒離開夏家,我是目睹了夏天智死的。夏天智死後又是我去叫了夏天義,叫了慶金、君亭和上善的。現在,我已經在夏家忙活了兩夜三天,上善雖然沒給我分配專項任務,但夏家的兄弟們總是指派我幹那些粗活笨活。邱老師原本是來吹樂的,他一唱起來倒陶醉在自己的得意中,全然要博得眾人的喝彩,我便有些意見了。慶金也有意見,他讓瞎瞎去挑水,瞎瞎還想讓我同他一塊去,我不去,也不想再看邱老師了,站在院門外看院門上的對聯。狗剩的兒子早來的,在廚房裡吃了兩個饃和一碗豆腐,又拿了一個饃到巷裡,將饃高高拋起,雙手拍著,說:「饃呀饃呀!」再把饃接住,看見了武林滿頭汗水地跑來,就說:「武林叔,你也為饃來啦?」武林說:「我出差,啊差,差啦,得是四叔歿,歿,啊歿了?!」狗剩的兒子說:「歿了!廚房裡有饃哩!」武林說:「饃你娘,娘,啊娘的×哩,你碎仔沒,沒良心,喂不熟,熟的狗,你為饃來,來,來的?!」嗚嗚地哭著進了院門。

  武林的哭聲粗,邱老師就不唱了。大家都看著武林進了堂屋,撲到靈床上哭得拉了老牛聲。武林能哭成這樣,誰也沒想到,都說:「武林對四叔情重!」四嬸便去拉武林,好多人也去拉武林,拉著拉著都哭了。靈堂上一片哭聲,院子裡的樂班倒歇了。上善說:「繼續唱,繼續唱!」一時卻不知點唱哪段戲好。白雪抹著眼淚從堂屋出來,說:「我爹一輩子愛秦腔,他總是讓我在家唱,我一直沒唱過,現在我給我爹唱唱。」就唱開了,唱的是《藏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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