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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二二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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靈床上發生的事夏雨沒在場,他和君亭在院子裡商量如何通知村小學和鄉政府,以及縣上有關部門。商量定了,夏雨說:「給不給我哥打電話?」君亭說:「你還沒通知夏風呀?」夏雨說:「還沒哩。」君亭說:「快去打電話,這事還用商量?!」夏雨這才醒悟家裡的事外人都不知道,便不再說,自個去萬寶酒樓給夏風掛了長途電話。可是,夏風偏偏人不在省城,說他在離省城二百裡外的地方采風哩,下午就返省城,明天限天黑前肯定能趕回來。 再說夏風接罷了電話,嚎啕大哭了一場,立即尋便車趕天黑回到了省城,又連夜聯繫了單位小車司機,說好第二天一早準時送他。天亮車來,夏風讓車開往城南興善寺購買了兩對特大香蠟,十六對小蠟,十把香,十刀燒紙。又去批發市場買了一箱紙煙,兩箱白酒。已是中午十一時,兩人進一家小飯館要了兩碗刀削麵,正吃著,服務員進來說:「是不是你們的車停在人行道上?」司機說:「咋著?」服務員說:「警察拖車哩!」夏風拿著筷子就往出跑,見拖車把小車拖到了馬路上,大喊:「為什麼拖車,為什麼拖車?」旁邊的警察說:「人行道上是停車的地方嗎?」夏風說:「我有急事,你罰款麼!」但小車已經被拖走了。夏風氣得大罵,立即用電話四處聯繫熟人,直到三個小時後,一位朋友才將自己的私車開來,兩人又去交警大隊,將違章車上的喪事用品取下來,直折騰到了下午三點,才離開了省城。夏風更想不到的是,天近傍晚,車行駛到全路程的少一半處,前不著村,後不挨店,突然出了故障,怎麼檢查都尋不出毛病,就是發動不著。夏風急得幾乎瘋了,站在路邊擋順車,但夜裡車輛極少,偶爾過來一輛大運貨車,卻怎麼招手呐喊也不肯停,兩人只好在車裡呆了一夜,等待著第二天能再攔擋別的車。 夏雨第二天沒有等到夏風回來,晚上還沒有回來,急得嘴角起了火泡。君亭說:「最遲也該趕到明日十一點前吧,要不就見不上四叔一面了!」上善說:「是不是出了什麼事趕不回來?」夏雨說:「能有什麼事?他不回來許多事不好辦哩!」君亭說:「事到如今,他即使明日十一點前趕回來,商量事情也來不及了!咱們做個主,如果他趕不回來,孝子盆夏雨摔,至於抬棺的,上善你定好了人沒?」上善說:「該請的都請到了,該擋的也都擋了,席可能坐三十五席,三十五席的飯菜都準備停當。只是這三十五席都是老人、婦女和娃娃們,精壯小夥子沒有幾個,這抬棺的,啟墓道的人手不夠啊!」君亭說:「東街連抬棺材的都沒有了?」上善說:「咱再算算。」就扳了指頭,說:「書正腿是好了,但一直還跛著,不行的。武林跟陳亮去州裡進貨了,東來去了金礦,水生去了金礦,百華和大有去省城撿破爛,武軍販藥材,英民都在外邊攬了活,德水在州城打工,從腳手架上掉下來,聽說還在危險期,德勝去看望了。剩下的只有俊奇、三娃、三踅、樹成了。俊奇又是個沒力氣的,三踅靠不住,現在力氣好的只有你們夏家弟兄們,可總不能讓你們抬棺呀!」君亭說:「還真是的,不計算不覺得,一計算這村裡沒勞力了麼!把他的,咱當村幹部哩,就領了些老弱病殘麼!東街的人手不夠,那就請中街西街的。」慶金說:「搭我記事起,東街死了人還沒有請過西街人抬棺,西街死了人也沒請過中街人抬棺,現在倒叫人笑話了,死了人棺材抬不到墳上去了!」一直坐在一邊的夏天義長長地歎了一口氣,拿眼睛看著君亭。君亭說:「二叔你看我幹啥?」夏天義說:「清風街啥時候缺過勞力,農村就靠的是勞力,現在沒勞力了,還算是農村?!」君亭說:「過去農村人誰能出去?現在村幹部你管得了誰?東街死了人抬不到墳裡,恐怕中街西街也是這樣,西山灣茶坊也是這樣。」夏天義說:「好麼!好麼!」竹青見夏天義和君亭說話帶了氣兒,忙過來說:「勞力多沒見清風街富過,勞力少也沒見餓死過人。」夏天義說:「咋不就餓死人呢?!你瞧著吧,當農民的不務弄土地,離餓死不遠啦!」君亭不理了夏天義,說:「咱商量咱的,看從中街和西街請幾個人?」上善又扳指頭,說了七個人,大家同意了,就讓竹青連夜去請。君亭如釋重負,站起來拍拍屁股上的土,說:「好了!」仍沒理夏天義,坐到院中的石頭上吃紙煙去了。 石頭邊臥著來運。來運自夏天智湯水不進的時候也就不吃不喝,夏天智一死,它就臥在靈堂的桌子下。來人弔孝,夏雨得跪在桌邊給人家磕頭的,淑貞就嫌狗臥在那兒不好看,趕了去,它就臥在院裡的石頭邊,兩天沒動,不吃喝也不叫。癢癢樹下,立著白雪,白雪穿了一身白孝,眼紅腫得像對爛水蜜桃。淑貞說:「白雪白雪,你穿啥都好看!」白雪沒答言。淑貞又說:「這夏風咋還不見回來,該不會是不回來啦?」白雪說:「怕還在路上哩。」君亭說:「他做長子的能不回來?!」淑貞說:「養兒防老,兒子養得本事大了反倒防不了老。四叔這一倒頭,親兒子沒用上,倒是侄兒們頂了事了!」三嬸就在廚房門口喊:「淑貞,讓你把泔水桶提來你咋就忘了?!咋就忘了。」君亭拍了拍來運的背,一口煙嘖出來,來運嗆著了,兩天兩夜裡說了一個字:汪。 又是整整一夜,夏家的人都沒有合眼,各自忙著各自的活,直到雞叫過了三遍,做大廚的都回去睡覺,侄媳婦就坐在草鋪上打盹,幫忙的人不願回去睡的就在小方桌上玩麻將,準時七點,夏雨和慶金拿了鞭炮、燒紙和鍁去墳上啟寢口土,而白雪請的樂班卻已經到了門前。 樂班來了十二個人,八男四女,都曾是在夏風和白雪結婚待客時來過清風街的。這些人當然我是認識的,我近去一一和他們打招呼。最後來的是王老師和邱老師,半年多不見,王老師又老了一截。我說:「您老也來啦?」她說:「來麼。」我說:「還唱《拾玉鐲》嗎?」她說:「唱麼。」我給男樂人散了紙煙,她說:「咋不給我散?」我趕忙敬上一根,但她沒吃,裝在了她的口袋裡。去年夏裡這些人來,他們是劇團的演員,衣著鮮亮,與凡人不搭話,現在是樂班的樂人了,男的不西裝革履,女的不塗脂抹粉,被招呼坐下了,先吃了飯,然後規規矩矩簇在院中搭起的黑布棚下調琴弦,清嗓音,低頭嘁嘁啾啾說話。到了早晨八點,天陰起來,黑雲像棉被一樣捂著,氣就不夠用,人人呼吸都張著嘴。參加喪事的人家陸續趕來,邱老師就對上善說:「開始吧?」上善說:「辛苦!」邱老師驀地一聲長嘯:「哎呀來了!」旁邊的鑼鼓鈸鐃一起作響,倒把屋裡院裡的人嚇了一跳。瞎瞎在夏天智臥屋裡正從一條紙煙盒裡拆煙,忙揣了一包在懷裡,跑出來,便見邱老師踏著鑼鼓點兒套著步子到了靈堂前整冠、振衣、上香、奠酒,單腿跪了下拜,然後立于一旁,滿臉莊嚴,開始指揮樂人都行大禮。拉二胡的先上靈堂,他喊:更衣!拉二胡的做更衣狀;他喊脫帽,拉二胡的做脫帽狀;他喊拂土,拉二胡的做拂土狀;他喊上香,拉二胡的上香;他喊奠酒,拉二胡的奠酒;他喊叩拜,拉二胡的單腿跪了三拜。拉二胡的退下,持鈸的上靈堂,再是反復一套。持鈸的退下,打板鼓的上靈堂,又是反復一套。打板鼓的退下,唱小生的上,唱小生的退下,唱淨的上,唱淨的退下,吹嗩呐的上,吹嗩呐的剛剛在靈堂前做拂土狀,我看見中星進了院子。中星當了縣長,我還是第一次見他,他的頭髮仍然是那麼一綹,從左耳後通過了頭頂貼在右耳後,他拿著一捆黑紗布。慶金在臺階上站著,也發現了他,立即迎上去接了黑紗布,說:「你怎麼知道的,就趕回來了?」中星說:「我在州裡開會,順路回來的,怕是四叔陰魂招我哩!」慶金就把黑紗布掛在了靈堂邊的繩子上,繩子上掛滿了黑紗、白紗,落賬單的趙宏聲立即寫了一個字條粘在那黑紗上。中星說:「這會兒奠不成酒,我看看四叔一眼,向他老人家告個別。」慶金領著去了靈床前,慶金說:「人已經瘦得一把皮了。」揭夏天智臉上的臉譜馬勺時,馬勺卻怎麼也揭不下來。中星說:「不揭了,這樣看著也好。」院子裡的人都在觀看樂人的奠拜,沒大注意中星,待中星從堂屋出來,幾個人就問候,中星搖搖手,示意不要影響了樂人,他也就立在一旁觀看。吹嗩呐的從靈堂退下,拉板胡的又上去作了一番動作。男樂人奠拜完畢,四個女樂人集體上靈堂,套路是另外的套路,各端了木盤,木盤上是各色炸果,挽花步,花步錯綜複雜,王老師就氣喘吁吁,步伐明顯地跟不上。邱老師給敲板鼓的丟了個眼色,鼓點停了,炸果才一樣一樣貢獻了靈桌上。樂人們才立在一邊歇氣,中星就近去一一握手,王老師說:「呀,團長呀?!」唱淨的樂人說:「哪裡還是團長,應該叫縣長!」王老師說:「夏縣長!你來了多時了?」中星說:「多時了。」王老師說:「那你看到我們奠拜了?」中星說:「看到了。」王老師說:「你感覺咋樣?」中星說:「覺得滄桑。」王老師說:「你說得真文氣,是滄桑,夏縣長!事情過去了,我說一句不該說的話,咱們劇團在你手裡不該合起來,當時分了兩個分隊,但畢竟還能演出,結果一合,你又一走,再分開就分開成七八個小隊,只能出來當樂人了。」唱淨的樂人說:「這有啥,咱當了樂人,卻也抬上去了一個縣長麼!」中星笑著,笑得很難看,他用手理他的那綹頭髮,說:「秦腔要衰敗,我也沒辦法麼,同志!」邱老師當然也看見了中星,但他並未過來,這時高聲說:「各就各位!」王老師和唱淨的就回坐到桌子前。邱老師立于靈堂前,雙手拱起,口裡高聲朗誦很長很長的古文,瞎瞎聽不懂,卻知道是生人和死人的對話。瞎瞎就低聲對我說:「他們比夏雨的禮還大!」夏雨除了張羅事外,凡是來人弔孝都是跪下給來人磕頭的,見了什麼人都要作拜,孝子是低人一等,而樂人是被請來的客,我也沒想到他們能這般的禮節。我說:「是大。」瞎瞎說:「那他們見天都給別人做孝子賢孫?」這話聲高,我不願讓樂人們聽見,就扯了他一下胳膊,說:「看你的!」那邱老師聲真好,越誦越快,越誦越快,幾乎只有節奏,沒了辭語,猛地頭一低,戛然而止。我忙端了一杯水要給他潤喉,他撥了一下我,緊身後退,退到堂屋門口,雙手謔地往上一舉,院子裡就起了《哭腔塌板》。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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