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秦腔 > |
一二一 |
|
夏天智心裡不是個滋味,回到家裡,院門卻關著,喊了幾聲,夏雨滿頭汗水地來開了門。四嬸說:「咋,洗頭了,洗頭你關門幹啥?」堂裡走出了金蓮的侄女,頭髮蓬亂,衣服扣子又扣斜了,一個襟長一個襟短,說「爹,娘」,順門就走了。夏天智明白了什麼,說:「你……」恨得說不出話,肚子卻疼了起來。 夏天智的病就從這一天加重了,疼痛使他不思茶飯,以至於躺在炕上,沒威沒勢,窩蜷著像是一隻貓。趙宏聲開始給他罌粟殼湯喝,後來罌粟殼湯也不抵事,就注射杜冷丁。杜冷丁先兩天注射一次,再是一天注射一次,再是半天注射一次。夏天智也明白自己得的是什麼病了。做完手術後他見人愛說他的病,也盼著清風街所有的人都能來看望他,現在他不願意多說話了,清風街的人又一輪來看望,他只是搖一搖手,或者眼睛動一下,算是招呼,任憑來人說「好好養養,不就是個胃潰瘍麼,養息養息也就好了」,自己一句話也不響應。他要尿,須夏雨攙扶他去廁所。夏雨把尿壺塞進被窩,他說他尿不出來,還是要到廁所去。夏雨說:「你就在炕上尿麼,換個褥子就是了。」夏天智發了火,但他罵不出聲了,就拿眼睛瞪著夏雨,夏雨只好攙他去廁所。探望的人越來越多,夏天智誰也不願意見,每每院門一響,他就閉上眼。夏雨幾次提出給夏風打電話,夏天智都搖頭,夏雨還要說,他就唾夏雨,唾沫嘖不到夏雨,卻落在自己臉上。夏雨和四嬸、白雪商量,說不讓夏風知道那怎麼行,可暗中把夏風叫回來了,夏天智知道了肯定會加劇病情,三個人沒了主意,都坐在院子裡無聲地哭。 在天上下起了黃泥雨的那個中午,我看望了夏天智。天上刮了兩天風,塵土罩著清風街,第三天早晨落了一陣小雨,雨都是黃泥點子,我讓來運領我進了夏天智家的院,我的白衫子成了灰衫子,來運是白狗成了麻點狗。我一進院子,四嬸、白雪和夏雨稍稍有些吃驚,但並沒有拒絕我。我說:「四叔好些了嗎?」四嬸說:「引生你也來看你四叔了?」拿了小凳讓我坐。我去了臥屋,夏天智的眼睛閉著,他已經失了人形了,我看他的頭頂,頭頂上雖然還有光焰,但小得弱得像個油燈芯子。後來我便退出臥屋,立在院子裡不知道要幹些什麼和說些什麼。突然間,我盯著了那棵癢癢樹,我說:「我能治四叔的病!」夏雨說:「你又瘋了,你走吧,走吧。」夏雨把我往院外推,我偏不走。白雪對夏雨說:「他說能治,問他怎麼個治法?」我說:「白雪理解我!」四嬸和夏雨都不言語了。我說:「四叔身上長了瘤子,這癢癢樹也長了瘤子。」我這話一說,他們都看癢癢樹,癢癢樹上真的是有個大疙瘩。我說:「這疙瘩原先就有還是最近長的?」四嬸說:「這也是怪事,以前樹身光光的,什麼時候長了這麼大個疙瘩?你說,引生,這疙瘩是咋啦?」我說:「如果是新長的疙瘩,就是這樹和四叔通靈的。」當下取了斧頭,三下五下將樹上的疙瘩劈了。我又說:「劈掉這疙瘩,四叔身上的腫瘤也就能消失了。」四嬸、白雪和夏雨都驚愕地看著我,那一瞬間,我是多麼得意,我怎麼就能想到這一點呢,我都為我的偉大而感動得要哭了! 從那天起,我沒有了自卑心,毫無畏懼地來夏天智家。我幾乎是天天來,雖然夏天智每次在我來時都閉著眼,白雪也沒有同我多說什麼,但沒有人反對我,也沒有人罵我是瘋子,反倒問我:「你四叔真的能好了嗎?」我說:「這得相信我!」我坐在花壇沿上,我的身後所有的月季都開了。 但是,夏天智在第八天裡把氣咽了。 夏天智咽氣前,已經不能說話,他用手指著收音機,四嬸趕忙放起了秦腔,秦腔是什麼戲,我一時還沒聽得出來,又到了末尾,是: 花音二倒板裡唱的卻是一句:天亮氣清精神爽。我說:「唱得好,唱得好,四叔的病怕要回頭了!」白雪卻在喊:「爹!爹!」我回過頭去,夏天智手在胸前一抓一抓的,就不動了,臉從額部一點一點往下黑,像是有黑布往下拉,黑到下巴底了,突然笑了一下,把氣咽了。 |
|
學達書庫(xuoda.com) |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