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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九


  夏天義是睡倒了三天,三天后才勉強下炕。我一直在伺候他,他也不理我。這期間,夏天智來看望過他,大嬸三嬸四嬸來看望過他,他們勸說著夏天義,但沒有罵我,只讓我好好服侍著。夏家的所有晚輩都來看望過夏天義,始終沒見白雪。

  白雪在開春後就開始聯絡劇團裡的人。演員們已組織了七個樂班分佈在全縣,他們如小偷一樣形成了各自的地盤,誰也不侵犯誰的勢力範圍,誰也不能為了競爭而惡意降低出場價。和白雪關係親近的幾個演員曾邀請白雪參加,但他們的地盤在縣城關鎮一帶,白雪嫌離家太遠,就尋找在清風街、西山灣、茶坊、青楊寨串鄉的樂班,希望能入夥。這個樂班當然巴不得白雪加盟,甚至答應給她最高報酬。白雪就把孩子讓四嬸經管,四嬸先有些不願意,一是孩子小,白雪出去跑也辛苦,二是覺得自己的兒子在省城工作,七大八大的,媳婦卻走鄉串村為人吹吹唱唱,怕遭恥笑。夏天智卻同意,他說這有啥丟人的,別人過他的紅白喜喪,吹唱吹唱自己的秦腔,你是不知道唱戲的人不唱戲了有多難受,唱著自己舒坦了,還能掙錢麼。四嬸說能掙幾個錢?夏風又不是缺錢的!夏天智就躁了,說你兒子有錢,這年前一走給白雪寄過一分還是給咱捎過一厘?他是瞎了心了,八成在省城又有了什麼人,硬這樣逼著白雪離婚呀!四嬸還是心在兒子身上,說我養的狗我能不知道咬人不?他們有矛盾是實情,誰家又沒個拌嘴慪氣的,牙還咬舌頭哩!他就是在省城有個相好的,那還不是跟你的秉性一樣,我兒子不好,你年輕時就老實啦?他過一段時間了,或許能回心轉意,哪裡要真的離婚?!夏天智就不言語了。但白雪去樂班的主意已定,四嬸還是管待了孩子,夏天智也不多出去轉悠,特意買了一隻奶羊,一日數次擠奶又生火熱奶。

  常常是天一露明白雪就出門走了,直到晚上回來。夏天智總建議夏雨把摩托車給白雪,行走方便些,白雪堅決不要,說她不會騎,也不去學著騎的。每天早晨,夏天智起來得早,就仰著頭看天,天要陰著,他就把傘放在門口,提醒白雪出門帶上。每晚家人都睡了,院門給白雪留著,門環一響,四嬸就敲她睡屋的窗子,說:「白雪你回來啦?」白雪說:「你還沒睡呀?」四嬸說:「回來這麼晚的!你吃了沒?」白雪說:「吃了。」四嬸說:「我在電壺裡灌了熱水,你把腳泡泡暖和。」白雪心裡暖和了,說:「娘,我在商店裡給你定好了一件衣服,明日記著提醒我去取呀。」四嬸說:「我要衣服進城呀?你也是燒包,掙了幾個錢就海花啊!退了退了,我不要的。」說完了就端起孩子尿,孩子不尿,哭起來。白雪說:「讓娃跟我睡吧。」四嬸說:「娃睡得熱熱的,再抱過去容易感冒。你早早睡吧,今日夏風來了信,我在你的床頭櫃上放著。」白雪就去泡了腳,回到自己的屋間,信果然在床頭櫃上,原封未動。白雪沒有立即去拆,而是一眼一眼看著,待脫了褲子在被窩裡暖熱了,才開了信封,但信封裡沒有信,僅一份辦好了的離婚證明書。白雪沒驚慌,也沒傷心,仰頭看了看頂棚,一掀被子鑽了進去,信封和那張紙就掉到床下。

  白雪是美美地睡了一覺,她太乏了,一睡下去,像一攤泥,胳膊腿放在那兒動也不動。夜還寒冷,露水也大,窗外的癢癢樹上還掛著前冬最後的一片葉子,現在落下了,在空中劃了一道弧線,著地時沒聲無息。但居住在樹根的三隻蛐蛐在叫了,一條蚯蚓在叫了,一隊螞蟻正往樹幹上爬,邊爬邊叫。後來是夏天義家院子裡的來運叫,雞叫,書正家的豬叫,染坊裡的叫驢也叫了。夏天智在醒著,白雪卻睡得沉。但是,孩子突然啼哭了一聲,白雪就醒了,四嬸在那邊屋裡罵:「小祖宗呀,端你尿你不尿,放下你了你就給我尿長江呀!」白雪說:「娘,娘,我哄娃睡吧?」四嬸說:「你睡你的。我給她換個小褥子就是了。」四嬸用嘴響著節奏,孩子的哭聲軟下去,最後是咯得得的噎氣聲,好像受了莫大的委屈。白雪再也沒有睡去,咬著枕巾哭到了天亮。

  也是在這晚上,順娃喊我去打麻將,我們是在文化活動站打的,有上善,還有中街養種豬的老楊。我是贏了,牌想啥來啥,得意地說:「俗話說:錢難掙,屎難吃。這屎的確難吃,錢卻好掙麼!」但我很快就困得要命,提出要走,老楊便罵我贏了就走呀,那不行!我只有繼續打下去,眼睛半眯著,想輸點了再走,可我眯著眼抓牌,仍是自扣炸彈。我說:「沒辦法,輸不了,錢分給你們,放我走吧。」錢分給了他們,一回來我就睡下了。我睡下後做了個夢,夢著在樹上吃柿子。屹岬嶺上的柿樹一棵連著一棵,紅了的蛋柿很多,我是看中了一顆,用牙咬破蛋柿尖兒,呼地一吸,軟的甜的全進了口中,然後噗地送一口氣,蛋柿空皮又鼓起來,恢復到原來的樣子。當我吃到了第三顆,往柿皮裡吹氣,這一回,噗,門牙卻掉了,我也就醒了。想:人常說夢裡掉牙是親人有難,但我還有什麼親人呢?沒有。如果有,只能是白雪,白雪會有什麼事嗎?我立即驚起來。到了天亮,我原本是去小石橋那兒等夏天義和啞巴的,卻到了東街巷裡。夏天智家的院門關著,我從門前走過去了,走了過去,看看巷中沒人,掉頭又走回來,院門還關著。這麼來回走了幾次,巷裡的人多起來,我就不敢再走了。竹青見著我,說:「你在這兒幹啥哩?」我說:「我等你爹去七裡溝呀!」竹青說:「我爹和啞巴早在小石橋那兒等你了!」我灰遝遝地只好離開了東街巷道。在七裡溝,我盼著天黑,天黑了還要在東街巷裡轉悠,我下定了決心,如果碰著白雪,管夏天義在場不在場,即便在場的還有夏天智,我都要問問白雪有沒有什麼事。我要學飯時的蒼蠅,你趕了又來,就是要趴在碗沿上,令人討厭但它勇敢啊!我不停地看天上的太陽,太陽走得太慢。夏天義說:「你看啥哩?」我說:「太陽咋沒長個尾巴呢?要是有尾巴,我一把將它拽下來!」

  白雪在她的屋間裡一直哭到天亮。夏天智一起來,白雪就不敢哭了,也起來打掃院子,去土場上的麥草垛上抱柴火回來燒洗臉水,又煮了一鍋米湯。然後是四嬸起來了,她說:「娘,今日我得出去哩。」四嬸說:「去哪個村?」白雪說:「青楊寨有家給他娘過三年奠的。」四嬸說:「那你先吃飯,吃飽點。」白雪沒有吃飯,去了四嬸的臥屋看孩子,孩子還沒有醒,小小的嘴噘著,一隻腳露在被子外,她抱住腳塞在自己口裡親了親,眼淚又嘩嘩地流下來。四嬸跟了進來,催督著去吃飯,白雪忙擦了淚,給孩子蓋好了腳,說:「我不吃啦,得早些去哩。」四嬸送她到院外,說:「你眼泡腫得那麼高?」白雪說:「怕是沒睡好吧。」就急急笑了一下,走了。

  夏天智繞著清風街轉了一圈,回來後,知道白雪又走了,就說:「她也辛苦。」四嬸說:「睡都睡不好,眼睛都是腫的。」夏天智說:「你要給她說哩,身體重要,年輕不在乎。剛才我見著二哥了,二哥的身子說不行咋就不行了?瞧他那氣色,我真擔心哩!現在老兩口一個瞎子一個病著,這樣下去咋行呀?」四嬸說:「你操二哥的心,這事你又咋管,他五個兒子的讓你操心?」夏天智說:「五個兒子……哼,和尚多了沒水吃哩!」他不說了,拉出了奶羊擠奶,再去白雪的屋間取奶瓶,發現了床下的信封和一張什麼紙,撿起來一看,就大聲地叫起了四嬸,而自己身子一晃跌在地上。

  傍晚我從七裡溝來到了東街巷道,沒有見到白雪,但知道了夏天智是突然地又病了。夏天義是進了夏天智家的院子,我沒有進去,只聽見白雪的孩子一聲比一聲尖著哭,原本天上還是鐵銹紅的雲,一時間黑氣就全罩了。

  夏天智睡倒了兩天后,添了打嗝兒的毛病,嗝聲巨大,似乎是從肚裡咕嚕嚕泛上來的。一輩子愛吃水煙,突然覺得水煙吃了頭暈,甚至聞不得煙味,一聞著就嘔吐。太陽正中午的時候,他讓把他攙到院中的椅子上,然後把四嬸、白雪、夏雨都叫來,開始問白雪和夏風的婚事。白雪先還是隱瞞,他就說他看到夏風的那封信了,白雪便放聲哭了起來。白雪一哭,鼻涕眼淚全下來,四嬸和夏雨都慌了手腳。夏天智說:「事情既然這樣了,我有句話你們都聽著:只要我還活著,他夏風不得進這個門;我就是死了,也不讓他夏風回來送我入土。再是,白雪進了夏家門就是夏家的人,她不是兒媳婦了,我認她做女兒,就住在夏家。如果白雪日後要嫁人,我不攔,誰也不能攔,還要當女兒一樣嫁,給她陪嫁妝。如果白雪不嫁人,這一院子房一分為二,上房東邊的一半和東邊廈屋歸夏雨,上房西邊的一半和西邊的廈屋歸白雪。」說完了,他問四嬸:「你聽到了沒?」四嬸說:「我依你的。」夏天智又問夏雨:「你聽到了沒?」夏雨說:「聽到了。」夏天智說:「聽到了好!」靠在椅背上一連三聲嗝兒。白雪哭著給他磕頭。他說:「哭啥哩,甭哭!」白雪不哭了,又給他磕頭。他說:「要磕頭,你磕三個,大紅日頭下我認我這女兒的。」白雪再磕了一次。夏天智就站起了,不讓夏雨再攙,往臥屋走去,說:「把喇叭打開,放秦腔!」夏雨說:「放秦腔?」他說:「《轅門斬子》,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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