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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八


  夏天義和啞巴先走了,走了百米遠,夏天義卻坐下來要等我。白雪真的是從溝腦的毛毛路上走下來了,夏天義揉著眼睛,問啞巴那是不是白雪,啞巴點了點頭,夏天義就看我的動靜。我那時也是糊塗了,全然不曉得夏天義會停下來等我,當我趴在了大石頭後一眼一眼盯著白雪往下走,真的,我覺得她的腳下有了一朵雲,她是踩了雲從天上來的。白雪走過了大石頭下邊的斜路上,我「噢噢」叫了兩聲,白雪就站住了,前後左右地看,沒有看見什麼,一下子小跑起來了。夏天義便站起來,說:「白雪,白雪!」白雪說:「是二伯呀!你們還沒回去呀?」夏天義說:「你咋從這兒走,到哪兒去了?」白雪說:「水庫西溝的陳家寨有結婚的,我們給人家熱鬧了,我有娃,晚上得回來,就抄了近路。」夏天義說:「噢,誰家結婚?」白雪說:「姓陸的,二茬子婚。」夏天義說:「二茬子婚還請樂班呀!」讓白雪和啞巴先往溝外走,他卻上來到大石頭後邊了。我還趴在地上,褲子脫到了膝蓋處。我的臉一下子燒起來了,哦哦著往起站,站起了又軟下去,又站起拉好了褲子,不敢看夏天義的臉。夏天義說:「屙啦?」我說:「屙啦。」用腳踢了一下土,土蓋住了一攤髒東西。夏天義竟然沒有再說什麼,轉身往溝下走,我跟著他,就好像他用繩子拉著我走。

  到了村,我們照例都在夏天義家吃飯,但夏天義這一頓飯讓我和啞巴在院裡歇了,他親自擀麵條,親自給我們撈,啞巴一碗,我一碗。啞巴高興地端了飯碗蹴在門檻上吃,我是坐在臺階上,吃著吃著,碗底裡卻是一些草節。我不知道這草節是夏天義故意放的,我說:「二叔,碗裡咋有草節呢?」坐在炕的二嬸說:「胡說哩,你又不是牲畜,你叔給你碗裡放草節呀?!」我頭嗡地一下,覺得當頂裂了個縫,有氣吱吱地往外冒,同時無數的羊娃的柿餅臉、梆子頭就繞著我轉。

  當天晚上我的病就犯了。這一次犯病不像以前犯病時那麼急躁,心裡像有一團火,總想喊,到處跑,若手裡有杆槍了就去殺人。這一次是臉先浮腫,接著就遺三忘四。在路上遇見慶堂了,慶堂問我吃了沒,我臉定得平平的,好像是沒聽見,惹得他就罵我。罵就罵吧,罵著也不疼。到丁霸槽的萬寶酒樓上去看電視,眼睛睜著,人木頭一樣呆坐,丁霸槽把電視關了,我還坐在電視機前,眼睛睜著。夏天義包了一頓蘿蔔餡的餃子,要我吃,我就吃,他給我盛一碗,我吃一碗,盛兩碗,吃兩碗,盛過三碗了我還在吃,他疑惑地看著我,不給我盛了,我也不吃了。吃罷飯,二嬸說:「這蘿蔔餡餃子好吃!」我說:「是蘿蔔餡?」從門檻上往起站,一顆餃子就從喉嚨裡又滾了出來,還是囫圇的。夏天義說:「引生你病了?」我說:「沒病。」他說:「真的是病了!」領了我去大清堂。夏天義在前邊走,我在後邊走,腳抬得很高。文成看見了笑我,他從後面抱了我的腰,把我擰了個方向,我就又直直往前走。夏天義走了一會兒聽見沒了我的腳步聲,回頭一看,我是往回走去了,他就罵文成,又把我拉了往前走。夏天義讓趙宏聲好好給我看病,趙宏聲把了脈,給了我三片膏藥。夏天義說:「你怎麼總是膏藥?」趙宏聲說:「他這病有一味藥能治,但我不能開。」夏天義說:「啥藥?」趙宏聲沒有說出口,在紙上寫了,夏天義一看,臉色難看,牽著我又回蠍子尾了。趙宏聲在紙上寫了什麼藥?事後我才知道,他寫了兩個字:白雪。趙宏聲是個好醫生,他能認病卻治不了病,他們都不肯給我治病。待到俊奇來夏天義家,看見了我,他說我這是丟了魂了。俊奇說這話,我是聽到了,但沒有吱聲,繼續聽他和夏天義說話。夏天義說:「你咋知道引生是丟魂了?」俊奇說:「我娘以前給我說過她年輕時丟過魂,就是這樣子。」夏天義說:「你娘也丟過魂?」俊奇說:「後來虎頭崖澄昭師傅給她收了魂。」夏天義說:「還有這事,咋收的?」俊奇說:「拿一根紅線纏在一顆雞蛋上,然後把雞蛋在灶火裡燒,等雞蛋燒成炭了吃下,再喊叫她的名,她應著,魂就回來了。」俊奇這麼說著,我以為夏天義壓根不肯信的,沒想到夏天義卻起身去取了紅線和雞蛋,真地在灶火口燒起來了。俊奇對我說:「你要吃炭雞蛋的,一吃魂就回來了!」我說:「我魂常丟的。」俊奇說:「咋丟的?」我說:「我頭上一冒氣,我能看見我在我的面前站著。」俊奇說:「現在你看見你在什麼地方站著?」我說:「現在我看不見。」俊奇說:「丟了。丟得不知道在什麼地方了!」如果俊奇的話是對的,我的魂丟到哪兒去了呢?是在七裡溝,還是讓白雪帶走了,還是夏天義羞辱了我,丟在了灶火口?但我不願意讓夏天義給我收魂,我順門就走。俊奇說:「你不能走!你走就是行屍走肉!」不走就不走吧,我回坐在了廚房裡。夏天義在灶火口燒雞蛋,把雞蛋燒成了炭,出奇的是紅線卻完好無缺,這使夏天義都目瞪口呆了。夏天義說:「真個怪了!引生,你到院門外去,我叫你得應著,然後回來吃這雞蛋!」我站在了院門口。院門口站著一隻公雞,領著三隻母雞,公雞的雙翅撲撒著,走過來的神氣像是村幹部。夏天義說:「喂——引生!」我說:「哎!」夏天義說:「回來——嘍!」我看見了白雪,我沒回應。白雪是一手抱著孩子一手提了捆粉條,哼哼嘰嘰的,猛地和我對面,眼睛就相互看了一下。眼睛是能說話的,那一瞬間裡我們的眼睛在說:「哎!」「哎?」「哎……」「哎。」白雪是側了身子走進了院裡,把粉條要掛在堂屋門閂上,但沒掛住,掉下來了。夏天義在說:「回來——嘍!」我說:「讓我掛。」夏天義粗聲罵我:「引生,引生,你狗日的撮口了的不回應?!」白雪自己把粉條掛好了。我說:「你坐,喝水呀不?」夏天義走出了廚房,看見白雪把粉條掛在了堂屋門閂上,而我又拿了小板凳給白雪,就拿腳踢我的屁股,罵道:「你狗日的還要小命不?!滾!」把我趕出了院,也不讓我吃燒雞蛋了。

  我到底沒吃燒雞蛋,但我的魂又回來了。俊奇不明白我沒吃燒雞蛋,怎麼魂又回來了?夏天義知道。我被趕出院有三個小時後,悄悄又返回到夏天義家,立在院裡,聽見夏天義和二嬸在堂屋裡說話。夏天義說:「唉,世事實在說不清,咱夏風不珍貴白雪,引生卻對白雪心重麼。」二嬸說:「你勸勸白雪,給引生笑笑或者說些話,這沒啥麼,不舍白雪的啥麼,又能治引生的病。」夏天義說:「這話我沒法說。」就是夏天義這一句話,他得罪了我。我再也不去七裡溝了。我沒去七裡溝,而且又做了一件最糊塗的事,這就直接導致了夏天義添了病,睡倒了三天。

  事情是這樣的。鄉政府的團幹,還記得吧,就是結婚請村幹部去上禮的那個團幹,他後來竟然愛上了攝影。得知七裡溝長出了個麥王,就來找我,說能不能把麥王給他,他照一張照片,絕對能照張可以獲獎的照片哩。我說:「不能給你,你獲獎呀與我們屁事?!」他說:「給你五元錢也不行?」我說:「不行。」他說:「那只照一下,照出來發表了也是給你們宣傳呀!」我就領他去了土地神廟。麥穗吊得太高,他拍照不成,我們就把麥穗取了下來,放在地上照。照過了,我向他要錢,他卻反悔不給。沒見過這麼耍賴的人,我當然和他爭吵,街上的一隻雞卻走進來將麥穗叼走了。當我拿了錢發現麥穗沒了,出來看見雞在街上把麥穗啄成了三截,我是嚇壞了,團幹也嚇壞了。他到底鬼,又從別處弄來一穗麥吊在了空中,說:「不給夏天義說,他哪裡會知道?」

  我是一輩子沒哄過人的,這事我能不給夏天義說嗎?但我又不敢對夏天義說。我把五元錢交給了書正媳婦的飯店,便每天給夏天義端一碗涼粉。端了第一碗去,夏天義說:「你不願到七裡溝去了,還給我買什麼涼粉?!」我說:「誰說我不去七裡溝了,我只是歇了幾天麼。」夏天義就高興了,吃了那碗涼粉。一連三天他都吃了我端去的涼粉,還對人說:「狗日的還真孝順!」

  但是,世上沒有不透風的牆,啞巴不曉得怎麼就知道這件事,給夏天義說了。我端了第四碗涼粉去,夏天義是坐在院子中的條凳上,條凳邊放著一根竹棍。我說:「涼粉,二叔就好一口涼粉!」夏天義提起了竹棍就把涼粉碗打翻了,再提起來打在我的腿彎,我撲通就跪下了。我說:「你打我?」他吼道:「麥穗呢?你把我的麥穗呢?!」我心裡說:「完了,完了!」竹棍就落在我的背上。他打我我不動,直到把我打得趴在了地上,嘴角碰出了血,他才不打了,喉嚨咯兒咯兒一陣響,倒在了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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