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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五


  我是吃罷了飯,才準備睡一覺的,啞巴來叫我,讓去夏天義家吃年飯。我原本不想去,啞巴硬拉了我,他們吃飯的時候夏天義卻一定要叫夏天智一家先來他家吃。我在事前絕不知道夏天義要請夏天智他們也來吃飯的。啞巴去泉裡挑水,我正在灶火口坐著燒火,火呼呼地響,我還說:「火你笑啥的?火笑有喜,你讓我見到白雪,你才算靈哩!」沒想院門響,夏天智老兩口和白雪就進來了!我那時真是嚇慌了,站起來,立在了廚房門口,不知道該怎麼個辦著才好。夏天義說:「引生引生,過年哩,給你四叔磕個頭!」我趴在地上就磕了頭。夏天智可能也懵住了,說了句「不用不用」,徑直往堂屋裡走。四嬸過來擋住了白雪,她抱著孩子,說:「起來起來,你又不是小娃,磕什麼頭呀!」我還趴在地上,我看到了白雪的腳。四嬸懷裡的孩子手卻乍拉著,一把抓走了我頭上的絨線帽子。孩子抓走了我的帽子,我沒有說,四嬸也沒有發覺,等她走到堂屋臺階上了看見孩子手裡還拿著個帽子,回頭瞧見我光著頭還趴在廚房門口,就說:「這娃娃!你這娃娃!」過來把帽子還給了我。我說:「娃真親!」四嬸並沒有讓我逗孩子,夏天義就說:「你去端菜吧!」對夏天智他們說:「引生和啞巴跟我在七裡溝幾個月了,大年三十我讓他們都在我這兒。」我把菜從廚房往堂屋的桌上端,菜很簡單,夏天義只炒了一大盆肉,再加上些燴肚絲和油炸的豆腐,再就是糯米糕,生汆丸子。夏天智說:「報上名字!」我端上燴肚絲了,就說:「引生!」夏天智說:「報菜名字!」我端上生汆丸子,說:「生汆丸子引生!」噗地一聲,白雪就笑了。她的牙很白,只笑了一下就忍住了,借撿掉在地上的筷子,把身子彎到了桌子下。夏天義訓我:「你咋啦,叫你報菜名你報你的名,誰不知道你是引生?!」我完全是腦子滲了水,丟了這麼大的醜!再去廚房端菜時,就打了自己個嘴巴。菜全部上齊了,夏天義喊我和啞巴也到桌上去,我就坐在桌子的北面,正好和白雪照面,我的眼睛就沒地方看了。我不敢正視白雪,也不敢正視夏天智,眼光就盯著菜盤,盯著菜盤又顯得那個,只好把眼光收回來看著我的手。夏天義說:「你咋不動筷子呢?」我說:「動,動。」發現夏天智杯裡酒沒了,便站起來給他斟酒。夏天義說:「引生,給你四叔四嬸都敬一杯吧!」我給夏天智敬了一杯,讓他隨意,我全喝了;又給四嬸敬了一杯,讓他隨意,我也要全喝,四嬸說:「引生,你有病,你不敢喝多。」我說:「沒事!」端起酒杯一下子喝了。四嬸說:「喝酒像他爹!」四嬸這麼一說,我稍稍不緊張了,腦子就想:「下來該不該給白雪敬酒?給白雪敬酒了白雪不喝怎麼辦?給白雪敬酒了夏天智臉色不好看怎麼辦?我豁出去了,說:「白雪,我敬你一杯吧!」白雪臉唰地紅了,說:「我不會喝酒。」我說:「過年哩,少喝點吧。」四嬸也說:「你少抿一點。」白雪竟然是站了起來,但她端杯子的手抖,我倆杯子對杯子碰了一下,我看見叭地有了閃光,她抿了一下,立即嗆得咳嗽起來了。白雪說:「二伯二嬸,我先回去收拾菜去,你們少吃一些就快過來啊!」抱了孩子匆匆離席。這是我平生第一回和白雪吃飯喝酒,她走出堂屋門的時候,我心裡說:你打個噴嚏吧,打個噴嚏吧!她果然打了個噴嚏。這就好了,那麼,我敬她喝下的那些酒一定會長久地熱火她的五臟六腑的!等到夏天智他們喝了那一小壺酒後都去了夏天智家,桌上就只留下了我和啞巴。院子的天上雲一片一片起了各種顏色,是紅的被面子藍的被面子白的被面子。啞巴狼吞虎嚥,我卻不動筷子。啞巴哇哇地比畫著讓我吃;他可憐,不知道什麼叫秀色可餐。

  夏天智他們回到家裡,一隻白色的鳥在房脊上一動不動地站著,夏天智首先看到了,揚手吆喝:唏!鳥還站著,咋吆喝它都不飛。夏天智不知怎麼就一定要攆走鳥,喊叫起夏雨,夏雨拿了彈弓來射,鳥卻不見了。家裡已經來了大嬸和三嬸,下一輩人只有慶金,提了一瓶酒,還帶著一個鐵皮焊的溫酒壺。不一會兒,慶滿、慶堂、瞎瞎先到,隨後雷慶和梅花、竹青也到了。梅花說:「四叔叫侄子們吃喝哩就不叫侄媳婦呀,怕我們吃喝得多嗎?!」竹青說:「不叫也要來哩!」四嬸就笑道:「梅花是雷慶的尾巴,叫了雷慶也就算把你叫了。竹青是組長,那還用叫嗎?白雪,給你竹青嫂子敬紙煙,她煙緊哩!君亭和慶玉呢?」夏雨說:「我又去叫了一次,我君亭哥沒在家,可能去鄉政府了吧。我慶玉哥說他吃過了,硬不來。」四嬸說:「慶玉脾氣怪,不合群。」就招呼大家入席。夏天智親自把一道菜一道菜往上端,上一道了問味道如何。幾個老人都坐著,晚輩的立在桌邊夾那麼幾筷,都說:「好!好!」連吃帶喝著一個時辰,慶滿的小女兒和淑貞就在院門口叫慶滿和慶金,說家裡飯菜都放涼了。白雪忙去拉她們進來,她們不進來。白雪回來說了,竹青說:「大嫂一定是看見我們來了,還以為是四叔四嬸叫了我們而沒叫她生氣了。」四嬸說:「慶金,你叫去!」慶金說:「甭管她!」四嬸自己去了院門口,淑貞人卻走了。梅花見淑貞到底沒來,話就多了,說:「白雪,你娘家是咋過年三十的,夏家可是年年都這樣,男人們都各家輪著吃,媳婦娃娃在家硬等著,沒有一年的三十飯能吃到熱的!」白雪說:「我娘家沒這麼講究。」夏天智說:「當年沒分家時二十多口人在一個鍋裡吃,分了家這麼走動,清風街也只有咱夏家!」梅花說:「我看親熱也不在於這樣過年,各家吃各家的倒好。」夏天智說:「你盡胡說!吃飯最能體現家風的。」竹青說:「四叔好形式!」夏天智說:「該講究形式的還得講究形式,縣上年年開人民代表大會的,會上還不是每個代表發了縣長的報告稿,縣長還不是在會上念報告稿。按你的說法,用不著代表去了,用不著縣長念報告了,把報告稿一發就完了麼?這也是形式,可這形式能體現莊嚴感,你知道不?」竹青說:「我不知道,我只知道吃!」去盛了一碗米飯,對梅花說:「你也吃一碗,四嬸做的飯香哩!」但做晚輩的卻全站起來,說:「你們老人們慢慢吃,我們先走呀!」就都走了。

  飯吃得並不熱鬧,而且剩下的飯菜又特別多。飯後,四嬸就埋怨沒吃好,剩下這麼一堆這幾天年裡都得吃剩湯剩水了。夏天智便罵梅花和竹青不像樣,盡說些沒鹽沒醋的活敗興。四嬸也說:「我看來,明年這三十飯就吃不到一塊了,人是越來心越不回全了。」夏天智在火盆上熬罐罐茶,老熬不開,低頭去吹火,灰眯了眼睛,也就不再熬了,起身去放高音喇叭,說:「今年村裡沒說要鬧社火的話?」四嬸說:「沒見君亭說麼!往年新生熱火操辦的,咋也咕咚不響了?」高音喇叭就響起了秦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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