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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六


  秦腔一響,天卻一下子陰起來,而且有了風,樹梢子都搖。夏天智看了看天,覺得疑惑,說:「這天咋變了,是要下雪呀嗎?」便聽見喇叭聲中有了咚兒鏘咚兒鏘的鼓樂。夏天智就喜歡了,說:「敲社火鼓的!我說哩,過年咋能這麼冷清?!你抱娃娃去看吧,如果真是要鬧社火,讓咱娃坐一回社火芯子。我小時候坐過芯子,扮的是『桃園結義』中的關公,夏風小時候也坐過芯子……」說到夏風,他不願多說了。白雪就逗著孩子,說:「你扮個啥呀?我娃扮一個『劈山救母』的小沉香!」夏天智從櫃子裡往外拿秦腔臉譜馬勺,聽白雪這麼說,手在櫃裡停住了,一股酸水從胃裡湧到嘴裡。但夏天智沒有把酸水吐出來,哽了哽脖子,又咽了下去。

  白雪抱了孩子走到街上,街上的風比院子裡硬,地上的雞全亂了毛,斜著身子順著牆根跑,跑著跑著就翻個跟頭。斜巷中鑽出了文成、張季一夥,每人手裡拿著從池塘砸開來的冰,嘩啦摔在地上,又踩了一塊當滑輪,出溜出溜地滑。張季滑得收不住力,直著往白雪沖過來,白雪忙閃在一旁,張季咣地就身子撞了牆,摔了個狗吃屎。那塊踩滑的冰是塊三角形,裡邊凍著一條魚,魚還是遊動的樣子,但這遊動的樣子卻死了。農貿市場上已經沒人擺攤,到處滾動著草屑和塑料紙,大堆的垃圾裡,幾隻狗在撲上撲下,說不來是廝咬還是戲耍,而遠處站著來運。白雪聽夏天義說,來運昨晚哭了一夜,今早一露明就跑到鄉政府門口去了。現在,它遠遠地看著它們的同類戲鬧,它們不呼喚它,它也不願前去,後來就臥在那裡,頭彎下去舔自己的腿。白雪叫道:「來運,來運!」來運向她走來,腿卻一瘸一瘸的,她才發現來運的腿上還淌著血。白雪說:「過年哩,誰把狗打成了這樣?」萬寶酒樓門口站著馬大中,他穿了兩件毛衣,套著一個條格西服,紅色的領帶很耀眼,他說:「書正打的。」白雪說:「他書正打的?」馬大中說:「狗見了書正就咬,把他新穿的一條褲子咬扯了,書正拿了棍……一個向左拐,一個向右拐。」白雪歎了口氣,對狗說:「你回去吧,你回去吧。」來運沒有回去,在風裡又哭了。陳星陳亮就從鞋鋪裡出來哈手跺腳,然後往鋪門上貼對聯,馬大中高聲問:「吃了沒?」陳星說:「吃了。你也吃了?」馬大中說:「吃了。翠翠沒回來看你?」陳星扭頭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把眼光挪開,但陳星始終沒回答。馬大中又說:「趙宏聲給你寫的還是你寫的?」陳星說:「趙宏聲寫的。上聯是『來的必有豹變士』,下聯是『去者豈無魚化才』。好不好?」馬大中說:「清風街這地方怪,農民寫的對聯文得你看不懂!」陳星說:「上聯是寫你我這樣的外來人,下聯是寫從清風街走出去的人。你只認得錢!」馬大中說:「寫得不好!你瞧瞧萬寶酒樓的對聯:憶往昔,小米飯南瓜湯,老婆一個孩子一幫;看今朝,白米飯王八湯,孩子一個老婆一幫。」陳星說:「趙宏聲怕是專為你寫的!」馬大中說:「就是為我寫的,那好啊!」馬大中哈哈地笑,一回頭白雪到了跟前,腰就彎下來,說:「白雪,過年好!」白雪說:「過年好!」馬大中從口袋裡掏出錢夾來,抽出了三張一百元的鈔票,說:「給娃娃個壓歲錢!」白雪急忙躲避,馬大中把錢已塞在孩子的裹被裡,說:「咋不要?給娃娃個吉利麼!」陳星和陳亮吐了一下舌頭,已鑽進鞋鋪不出來了。白雪說:「過年你也不回老家呀?」馬大中說:「哪兒都是家麼!」白雪說:「既然看上了清風街,咋不把你老婆娃也接出來呀?」馬大中說:「我獨身慣了,人家也不願意出來。往常都在縣城過年,今年只說在鄉下過年圖個熱鬧,沒想年三十了還冷清得啥也沒有!」白雪說:「我聽到鑼鼓響,還以為鬧社火呀!」馬大中說:「剛才是劉新生和順娃、啞巴他們在這裡敲了一陣鑼鼓,人沒引來,又轉到西街敲去了,一會兒還會來的。」真的過了一會兒,街西那頭過來一小群人,開著手扶拖拉機,拖拉機上架著牛皮大鼓。

  是我開的手扶拖拉機,我心裡高興,就想敲鑼打鼓。吃罷飯,和啞巴去煽惑君亭鬧社火,君亭從鄉政府才回來,說清風街出了那麼大的事,誰還有心情鬧社火呀,今年就免了。我和啞巴心不死,又去找新生,新生就取了鼓,鼓正面破了,用反面敲。我萬萬沒有想到,手扶拖拉機從西街開過來就又遇到了白雪,那手扶拖拉機就像個小牛犢子,竟斜斜地向白雪沖去。白雪還和馬大中說話,手扶拖拉機沖過去時她沒注意,而馬大中尖叫了一聲,白雪回過頭來,她也驚呆了。白雪驚呆了,不知道了躲閃,我在手扶拖拉機上也驚呆了,手腳全成了硬的。但是,手扶拖拉機眼看著撞上白雪了,卻拐了頭,咕咚撞在了萬寶酒樓前的那塊「泰山石敢當」上,停下來,呼呼地喘氣。新生從鼓邊掉了下去,爬起來破口大駡:「引生,你是軋死人呀還是你要死呀?!」順娃說:「過年哩別說喪話!」新生還在罵:「你狗日的今會不會開?」我說:「拖拉機要往這邊去的,我沒拉得住麼!」眾人就笑了,說:「引生是看見白雪了,眼睛就斜了,倒怪拖拉機?」我從拖拉機上下來,對白雪說:「沒嚇著吧?」白雪在吃飯的時候雖然不大理我,但臉一直紅撲撲的,現在是臉灰白了,她彎下腰從地上捏了一撮土放在孩子的額上,擔心嚇著了孩子。我就說:「是拖拉機要斜的,真的,拖拉機也有靈魂麼!」新生用鼓槌戳我的頭,說:「滾滾滾,不讓你拉了,就在這兒敲!」他自己開始敲開了。

  敲了一陣,巷道裡才有人出來。武林袖著手是走到市場前的岔路上,瞎瞎在路邊的土塄下拉屎,忽地站起來,把武林嚇了一跳。瞎瞎說:「武林,今早沒拾糞呀?」武林說:「過年哩拾啥啥,啥糞哩?我去看,啊看社,社火呀!」瞎瞎說:「想得美!誰給你鬧社火呀?」武林才要說話,抬頭往北一看,312國道上走下來了張學文,武林忙把腰貓下,轉身往回走。瞎瞎說:「武林,武林!」也看見了張學文,趕忙又蹲下去,土塄擋住了他,低聲罵:「張學文,你死到初一,初一不死十五死!」張學文並沒有看見武林和瞎瞎,他回家避了幾天風頭,過年期間又來和鄉長在鄉政府值班,兩人下了幾盤棋,閑得發悶,出來要去街上商店買條紙煙。從巷道出來的人見張學文來了,全都站住了腳,後來紛紛縮進巷道,新生還在敲他的鼓,頭低著,眼睛不往別處看。拖拉機上下的所有人都沒有說話,也沒有看張學文,當張學文走過去了,鑼鼓停下來。新生說:「他狗日的咋沒回去過年?」順娃說:「瞧見了吧,他腰裡別了手銬哩!」我從新生手裡奪過了鼓槌,跳下了拖拉機。新生說:「你幹啥?」我說:「我打他狗日的!」新生說:「好爺呀,這大過年的,你別再惹事!」我說:「我手癢哩麼!」順娃說:「你這陣說大話,撞鄉政府大門時你躲得遠遠的!」我說:「我在七裡溝!」新生說:「吵?哩!不敲啦,沒人來熱鬧,敲著也沒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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