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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四


  夏家從四個兄弟分鍋另灶的那年起,年年春年都是輪流吃飯的,尤其是三十的年飯。形成的規矩是:夏天義夏天禮夏天智先到夏天仁家,在那裡吃肉喝酒了;然後到夏天義家,夏天義家的紅白條子肉做得最好;吃罷了再到夏天禮家,夏天禮拿手的是葫蘆雞,這是夏天禮在鄉政府學到的一門手藝,一年就顯擺這一次。最後夏天智催促大家快去他家,因為他家的飯菜差不多都熱過幾次了。在夏天智家一直要吃到半下午,飯桌子撤了,繼續熬茶喝。往往是茶還在喝著,戲臺上的丁丁咣咣鑼鼓聲就從中街傳了過來,孩子們都跑去看熱鬧了。夏天智是早早就知道這晚上演的是什麼戲,現在的鑼鼓只是吵台,等天完全黑嚴了,汽燈燒起來,夏天義照例還要在臺上講話,總結過去一年的工作和安排年後的春耕生產,那最少也得一個鐘頭。所以,夏天智就叫嚷夏風夏雨撕窗子上的舊紙,一個小木格兒一個小木格兒地撕,撕淨了貼上新紙,然後寫春聯。他是要夏風夏雨都寫,看誰寫的字好,然後貼在院門上、堂屋門上、廚房門上、雞棚豬圈廁所門上。再然後四嬸哐哐哐地剁餃子餡,一家人都坐在火盆前包餃子。夏風夏雨早不耐煩了,餃子越包越大,夏天智就說:「鑼鼓勾魂哩,去吧去吧!」夏風夏雨從櫃裡往口袋塞滿了柿餅和花生便跑了。夏風夏雨一走,夏天智也坐不住了,但他要披上那件嗶嘰布面的羊羔皮大衣,才往戲樓去。自從夏天仁死後,兄弟四個剩下了三個,老規矩仍是不能變的,當然也還是去大嫂那邊,雖不在她家吃飯,卻一定得把大嫂接過來在各家吃,而且坐在上席。今年夏天禮也死了,夏天義傷未好,夏天智又才出院,夏天智早早給四嬸交待:今年不順,夏家人氣不旺了,要得多備些年貨,到時候全憑咱家為主啊!雖然縣委書記送了年貨,夏雨也準備了現成的各類蒸碗子,家裡還是買了一隻懶公雞,買了人參和板栗,要做栗子雞,買了排骨要做小籠酥肉,買了豬後腿要做紅燒肘子,從蓮池裡采了幹荷葉要做荷葉條子肉,買了豬心肺、蓮藕、木耳、金針菜,要做胡辣湯,還有炸泡泡油糕的糯米粉,做甜碗子的糟、大棗、白果、核桃仁、葡萄乾,做涼菜的南山豆腐乾、醬筍、涼薑、豆芽……一切都備停當了,但夏風卻走了。夏天智窩在了他的臥屋裡,沒有去商店取已經訂好的白酒和黃桂稠酒,也懶得給自己的那些水煙絲裡拌攪香油和香料。四嬸從梯子上掉下來,幸好沒傷骨頭,只把胳膊碰得一塊青色,她沒有喊疼,流了一陣眼淚,堅持把兔娃饃蒸好,就叫夏天智幫她洗洗蘿蔔。夏天智說:「你那手呢,你就不會洗?」四嬸說:「你窩在屋裡太久了,你也出來轉一轉麼。」夏天智說:「轉啥呀,我還有臉去轉?我窩得再不起來才好哩!」四嬸嫌晦氣,呸呸地就朝空中唾,卻不敢再說話,自己去洗蘿蔔。夏天智在炕上眼睜著看樓板頂,看著看著,也看不出個啥名堂,卻從炕上下來,用刀片子幹刮下巴上的胡楂兒,刮畢了,來到了廚房,說:「他走了咱就不過年啦?過哩!還要美美地過哩!」蹴在水盆前洗蘿蔔。洗完了蘿蔔又用刀切蘿蔔,切完了蘿蔔又熬蘿蔔。足足幹了兩個小時,也不去歇,四嬸就去給他取水煙袋,熬茶,他說:「你現在就去西街把她娘兒倆接回來!」自己把所有的窗扇都卸下來了,撕舊紙,糊新紙。

  年就這樣過起來了。這個年清風街沒有耍社火,也沒有唱大戲,和往常的日子一樣,咕咚不響的。單身漢是不願意過年的,你到哪兒去呢,去哪兒都不合適。武林和我做豆腐的時候,他問過我:年怎麼個過?他的意思想要到我家去,我沒有應他的話,我寧願孤單著也不願和他在一起,他話說不連貫,而且身上有一股臭味。所以,我關了院門,年三十的午飯早早就炒了一盤肉,煎了一盆豆腐,燜了一鍋米飯就吃起來。我端了碗,想起了我爹我娘,我說:「這口飯我替你們吃吧!」扒下了第一口。我當然就接著想起了白雪,我說:「白雪,我也替你吃吧!」扒下了第二口。第三口我是替夏天義吃的。吃過了三口,我還能替誰吃呢,誰還值得我替吃呢?我是想到了啞巴,想到了土地廟裡的土地公和土地婆,想到了二嬸和四嬸,想到了君亭和趙宏聲。還有樹,我家院子裡的樹,大清寺裡的白果樹,七裡溝裡那棵木棍長活了的樹,還有夏天智家院裡的癢癢樹,清風街所有的樹。來運呢?應該有來運。再就是染坊裡的大叫驢,萬寶酒樓上的那只大花貓,夏天智院裡那架牡丹蓬。還有還有,怎麼就把石頭給忘了呢?七裡溝裡那麼多的石頭。戲樓前的那塊長滿了苔,苔一年四季都換顏色,苔是石頭的衣服嗎?市場牌樓下的那個石頭,是方方正正的大青石,白雪抱著娃娃在那兒坐過。它始終沒有說過話,但石頭下是長過一叢喇叭花的,花蔓一直爬到牌樓上。我想起來的要感謝的東西很多很多,一年了,它們都給過我好處,我引生沒別的來報答它們,我替它們吃口年飯吧!但我哪裡能吃得這麼多飯呀,我就把半碗飯放在了院裡,我說:「讓鳥來吧,讓黃蜂蒼蠅都來吧,把這一碗飯叼給它們吧!」你相信不相信,我這話一落點,有六隻麻雀就飛了來,各叼了一顆米走了。然後是無數的黃蜂、蛾子和蒼蠅到了院子裡,更有長長的一溜螞蟻從院牆上列隊下來,都是叼了一顆米就走了。我是眼看著一碗米飯只剩下了一顆米。我把最後一顆米粘在我的鼻尖,舌頭伸出來一舔,吃在了我的肚裡。

  再說夏天智吧。四嬸從西街接回來了白雪和孩子,夏天智埋怨了四嬸:「怎麼沒把咱親家也都請來呢?」白雪說:「我大哥一家從外地回來了,我娘走不開的。」夏天智說:「你大哥聽說是工程師了?」白雪說:「已經是總工了。」夏天智說:「你大哥學問好,人品也好。那就這樣吧,初二了你去西街拜年,初三讓你爹你娘你大哥大嫂都到咱這邊來!你現在去二伯家,就不讓他做飯了,接他們來咱家吃,還有你大嬸、三嬸。」又對四嬸說:「是不是把君亭、慶金也叫來?」四嬸說:「叫倒可以,但要叫就得全叫。要去叫,白雪不要抱娃娃,要不人家還以為是尋著讓給娃娃壓歲錢哩。」夏天智說:「他們該給我娃壓歲錢啊!」白雪各家走了一遭,還是沒有抱孩子。大嬸三嬸都問咋沒抱娃呢?各掏了五元算是給了孩子壓歲錢,白雪不要,她們就生氣了,說是嫌少嗎,瞎老婆子不掙錢,不要嫌少。夏天義是給了二十元。君亭人不在,慶金給了二十元。慶堂、瞎瞎各是五元。白雪在慶滿家門口遇見的慶滿,說了請他中午過去吃飯的話,慶滿說:「哎喲,我們沒請四叔,四叔倒請我們!這樣吧,中午我請四叔四嬸還有你,過我這邊吃了,我再過去。」白雪說:「你不用做了,都一塊過去熱鬧麼!」慶滿就把三十元塞給了白雪。他們說話時,白雪是瞧見慶玉在不遠處的新房門口掃地的,再回頭走過去叫慶玉時,院門卻掛了鎖。白雪知道慶玉在避她,偏也高聲對慶滿說:「咋不見慶玉哥?」慶滿說:「剛才還在的,不知又幹啥事去了?」白雪就說:「你過來時把慶玉哥叫上啊!」到了雷慶家,梅花才從誰家提了半桶殺豬熱水,剛讓雷慶泡了腳,見白雪說了,就合掌叫道:「今年是咋啦,四叔請開咱們啦,往常他們老弟兄們來來往往,我們做小的做好了飯就等他們,等他們吃了才輪到我們,菜就全涼啦,過年總吃些涼涼飯!白雪,今年是你新媳婦頭一年,家裡備什麼好酒了,你哥就好一口酒!」白雪說:「我爹買的,我也說不上名兒。」梅花說:「肯定是好酒,現在只有你家有好酒了!娃娃呢,怎麼沒抱娃娃來?人是一茬一茬的,我該是娃娃的四嬸了,四嬸要給娃娃壓歲錢呀!」就拍著雷慶問:「你給我掏十元錢。」雷慶從懷裡掏了一張五十元的,梅花說:「沒零的?」雷慶說:「沒。」白雪轉身要走,梅花說:「你不要走,這是規矩,四嬸給娃娃壓歲錢了,四嬸將來還要沾娃娃光哩!」就跑出去到隔壁院裡將五十元兌換了五張十元,進來抽出一張給了白雪。雷慶泡著腳,說:「說是夏風又走了?」白雪說:「他今年春節給單位值班哩。」梅花說:「他人都回來了,單位還安排值班?現在單位能靠得住?他把單位倒看得那麼重!」白雪沒敢多呆,說了聲:「這殺豬水泡腳真的能治腳裂?」然後就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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