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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三


  白雪抱著孩子離開了夏家回西街娘家,武林是最早看見了的。武林是早都不賣豆腐了,但我倆合夥了二十斤豆子在他家給自己做豆腐,他去泉裡挑水的時候看見了白雪。他回來給我說:「白,啊白,白雪,回娘家家,去了。」我說:「這有啥稀罕的?」武林說:「她,她哭著的。」我就跑到巷口,但巷子裡沒有白雪的影。武林是不會說謊的,但白雪為啥哭著回娘家?我低了頭在巷頭裡尋白雪的淚珠子,沒有尋到。我回來再做豆腐就沒了心思,過濾豆漿的時候,我系的豆腐包,沒有系緊,武林將一盆子豆漿倒進去,豆腐包咚地掉進鍋裡,濺出來的開水把我胳膊就燙傷了。武林罵我「能幹個碕!」卻催我去夏天智家塗燙傷膏,說夏天智家有燙傷膏的。我不去,他跑著去了,我在巷口等他,白娥卻搖搖擺擺走過來。白娥說:「引生,你在這兒賣啥眼哩?」我沒有理她。白娥說:「你見到了你的白雪嗎,她哭著回娘家了,她生了娃咋變成那樣了?!」我說:「變成啥樣了?」白娥說:「臉黑瘦得看不成了麼!」我氣得說:「你尿泡尿把你照照!」白娥還要說話,武林拿了燙傷膏來了,白娥扭頭就走,偏伸手在我頭上摸了一下。武林說:「你,啊你跟,跟她好了?」我把武林唾了一口。

  事後,武林告訴我,他去夏天智家討要燙傷膏,夏天智和四嬸也是剛回家,給他取了藥膏後,四嬸就問夏風:「白雪和娃呢?」夏風說:「回娘家去了。」語氣洶洶的。夏天智便毛了,說:「這個時候回娘家幹啥?!搗嘴了?」夏風說:「過不成了麼!」夏天智一腳踹在夏風身上,把夏風踹倒在桌邊,衣服被桌角剮了一道口子。夏風沒想到父親還能打他,沒言語爬起來就去了小屋間,把門關了。四嬸說:「他是大人了,你還打他?」夏天智說:「你瞧他識好歹不?」四嬸來敲夏風的屋門,夏風不開,她隔著門說:「小兩口吵架那有啥呀?她回娘家了,你給我叫回來!女人家臉面薄,你給她個臺階,下一句軟話那丟人啦?」夏風還是不開門。夏天智在他的臥屋裡喊叫:「他什麼道理不懂,他是起了瞎心了!人家沒你長得排場還是人家心腸不善,在家伺候你娘老子,給你抓著娃,過年呀你趕人家回娘家,你還有個良心沒?當初你是自由戀愛的,你死乞賴臉地追人家,這才結婚了多長時間,你就不往心上去了?我拿眼睛一直盯著你哩,你對她母女不理不睬的,你就是這樣做夫做父的嗎??!」四嬸說:「你能不能少說幾句?」又敲門,說:「你讓你爹生氣呀嗎?你爹還敢生氣嗎?」夏風把門打開了,卻往外走。四嬸說:「你往哪兒去?」夏風說:「去西街!」四嬸即刻像個老母雞撲出來,說:「你就這一臉殺氣去西街呀?!」夏風出了院門,四嬸還在後邊攆,邊攆邊說:「我可給你說,你去了要好言好語,女人家吃不得軟的,你聽著了沒有。」夏風就出了巷口。

  夏風走到了街上,卻不知道該怎麼去西街?街上賣年貨的和買年貨的人還很多,碰見的熟人又都招呼,他便踅進了大清堂。趙宏聲在翻洗豬大腸,說:「夏風夏風,快來,我給你說個段子!」這些年城裡流行說段子,清風街在城裡打工的人多,段子就常常流傳了回來。夏風說:「啥段子?」趙宏聲說:「馬大中又來了,他要在清風街過年呀!他說的,你可以寫進你的書裡:黨出煙咱出肺,黨出酒咱出胃,党出小姐咱陪睡,党出貪官咱行賄。好不好?」夏風還未應聲,街上亂哄哄起來,許多人都往西跑,而從西頭過來的人卻有推摩托車的,抱電視機的,還有的抬著大立櫃和沙發床。夏風和趙宏聲莫名其妙,門外不遠處站著陳亮在問抬沙發床的:「便便宜,宜不?」那人說:「當然便宜!」陳亮說:「他家有個三三,三輪車哩,有人買買買,買了沒?」那人說:「你要三輪車幹啥?你沒媳婦,把他媳婦買過來!」陳亮說:「瞎瞎?!」趙宏聲就把陳亮叫了過來,問出了啥事?陳亮說:「你你不知知道?是真不知知道,還是假假不知道?」趙宏聲說:「我真真不知知道。陳亮,跟你說話我也成結巴了!你說,啥事?」陳亮結結巴巴說了半天,才說是李英民四年前貸了信用社五十萬元的款,這幾年搞建築發了家,但就是不還貸款,信用社每個季度都去催,他壓根不理,信用社就告他到了法院,法院強制執行,便把他家的家具拍賣。原以為這些家具拍賣沒人肯買,沒想消息一傳開,買的人放了搶,氣得李英民的媳婦抱著家具不放手,但家具已經屬￿別人的了,人家抬著家具走,她還拽住不放手,人就像個木耙子被拖著。趙宏聲說:「分大戶呀?!」三踅拉了一架子車木頭就過來,還唱了《周仁回府》:「嫂嫂不到嚴府去,十個周仁難活一。嫂嫂若到嚴府去,周仁不是人生的!」趙宏聲說:「你就不是人生的!哪兒弄的木頭,是鐵路上的枕木麼!」三踅說:「李英民的本事大,能弄來這些舊枕木,可他做夢也沒想到便宜了三分之一的價賣給了我!這枕木做棺材不錯吧?」趙宏聲說:「你也去趁火打劫了?」三踅說:「夏風在這兒夏風你說說,我這也是為了挽回不良貸款,讓國家少受損失呀!」夏風說:「李英民可得把你恨死了!」三踅說:「我還恨他哩!都是農民麼,他憑啥就在清風街第一個蓋水泥兩層樓,憑啥就睡沙發床?」夏風是笑了,但他臉上沒有笑容,說:「這枕木做棺材是不錯!」三踅拉著架子車走了,又返回來,說:「夏風,是你把我救了出來,大年初二,說定了,我不拜我老丈人,去給你拜年啊!」三踅再次走了,趙宏聲說:「瞧著吧,總有一段段子好吧?」夏風說:「有啥好的!」趙宏聲說:「不好?是你情緒不好吧?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有了什麼事兒讓白雪抓住了?」夏風說:「我有啥把柄?」趙宏聲說:「我看見白雪抱著娃娃回娘家了。我一問,她倒眼淚婆娑的。一個人抱著娃娃流淚回娘家,肯定你惹了她了!」夏風說:「猴精!我給你說哩,我和白雪怕是過不成啦。」趙宏聲說:「你嚇我哩吧?」夏風說:「鞋夾腳不夾腳,腳知道。」趙宏聲立馬正經了,說:「夏風,啥氣話都可以說,離婚的話可說不得!你和白雪結了婚,清風街誰不說是天造地設的,你待客的時候,鑼鼓喧天地唱大戲哩,這才有了娃娃,好光景正滋潤哩!你倆要是離了婚,沒人說白雪一個字,可全怪了你!」夏風說:「你倒說得天搖地動的!」趙宏聲說:「你別以為你給村人辦了不少好事,人見人敬的,可你這樣一做,你就是個陳世美了!你給我說說,到底為啥麼?」夏風說:「看來,這婚姻還是要門當戶對的好。」趙宏聲說:「你說你倆不門當戶對?你家在東街,她家在西街;夏家現在是大戶,白家過去更是大戶;你吃公家飯,她也有工作。這咋不是門當戶對?!」夏風說:「不是你說的這意思!我戀愛的時候別人提說過幾個也是幹我們這一行當的人,可我不想找同行當的。只說她文化不高,不懂我的事業,不懂有不懂的好處,但結了婚才知道想法不一致,話說不到一塊麼。」趙宏聲說:「結了婚是過日子哩,還談戀愛呀,說什麼話?你給我講,有啥話說不到一塊?」夏風笑了一下,笑得苦苦的。趙宏聲說:「你講麼,我口嚴,什麼是非到我這兒就到頭了,白雪他娘家二嫂的事我給誰說過?」夏風說:「這不就給我說了?」趙宏聲也笑了,說:「你不肯講了也罷,你喝酒不?」夏風說:「你把酒拿出來。」兩人取了酒就喝開來,直喝到天黑,雞上了架,狗進了窩,還在喝,夏風最後就醉倒在了大清堂裡。

  臘月三十日的早上,四嬸在油鍋裡炸了油糕油饃和油豆腐,原本年飯一切都備齊了,她又蒸了兩籠饃。一籠是紅薯面豆渣饃,這是她給自己蒸的,她喜歡吃這種粗糧饃。饃蒸出來,夏雨和丁霸槽擔了一擔各類蒸碗子回來,丁霸槽還笑著說:「四嬸你這是憶苦思甜呀?」可著菊娃過來借篩子,吃了一個,說好吃,前巷的興旺他爹,七娃他奶,還有慶金和麻巧路過門口,聽說了,也都進來每人吃了一個。四嬸讓夏雨把蒸碗子給夏家幾個伯家分送的時候,她又蒸第二籠饃,卻全是白兔娃饃,專給孫女初一和十五插蠟燭用的,白兔娃的眼睛得拿豆莢籽來做,她搭梯子到前簷掛著的豆莢串上剝豆籽,夏雨跑回來告訴說,夏風搭了趙家富的順車返回省城去了。大年三十的早上夏風走了,這弄的啥事呀?!四嬸眼前一陣烏黑,從梯子上就掉了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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