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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二


  兩人在街上走過來,夏風不時地被人擋住,有西街的白家人,說他兒子在糧食局工作,以前白雪常到糧食局買糧,兒子都是偷偷地把粗糧換了細糧的,現在糧食局不行了,想調個單位,讓夏風給縣長談談,能不能調到稅務局去。有的說兒子在省上園林處看大門的,已經三十歲了,能幫孩子找個媳婦,上人家女方門也行,能不回咱這鬼地方就行啦。趙宏聲說:「你是名人麼,在省城恐怕是人見了讓簽名照相的,可一回到咱這兒,都是求你辦事呀!」夏風說:「他們以為我啥事都能辦的,其實能辦了啥事?現在辦事都是交換,我是拿了名兒去蹭的,人家要認我了就認,不認就是不認麼。」走到東街巷裡,一個廁所牆頭露著梅花的頭,梅花說:「夏風,你倆吃了沒?」趙宏聲說:「你才吃了!你站在廁所裡問人吃了沒?」梅花說:「那有啥的,我沒文化麼。」就出來說:「兄弟,嫂子可得求你了!」夏風說:「啥事?」梅花說:「只有你能救你小侄子哩!」夏風說:「他不是頂了我哥的班了嗎?」梅花說:「壞就壞在頂你哥的班了!你哥你知道,人老實,臉皮又薄,遇了那事就要退休,按政策提前退休子女可以頂班的,但誰能料到一頂班,公司實行承包制了,不給他安排工作。這已經多長時間了,他沒工作,公司又不發一分錢,原先英武地戀愛哩,現在人家一看你沒事幹,就提出退婚呀!你人大臉大,你給州裡領導說句話,抵得你哥一萬句,讓你侄子有碗飯吃麼!」夏風說:「哎呀,市長倒是認識,可現在各單位都改革,都是人多得裁不下去……再說,上次才為中星的事求了人家,又去說就難開口了。」梅花說:「中星的事你都出面說話哩,你親侄子你能不管?!」夏風說:「那這樣吧,我寫個條,你讓他尋市長,事情能辦得成辦不成不敢保證。」當下梅花就拉夏風和趙宏聲到她家,取了紙讓夏風寫。剛剛寫好,雷慶提著一個豬頭進了院,雙方都招呼了,雷慶就不讓夏風和趙宏聲走,須要在他家吃一頓飯。梅花卻說:「叫你去買肉,買了一下午,提回來就是個豬頭?」雷慶說:「豬頭實惠。你炒一盤鹽煎肉吧。」梅花說:「日子過成啥啦!夏風兄弟你別笑話,往年都是一扇子豬肉往家裡背哩,今年就一個豬頭!你再不幫你侄兒,明年怕只能買回個豬尾巴了!」在豬頭項圈處割了一塊去廚房。雷慶說:「不吃肉還能把你擱在年這邊?!」就給夏風和趙宏聲散了紙煙,自個生火燒火鉗,用火鉗烙豬頭上的毛。夏風和趙宏聲走不是,不走也不是,只好幫雷慶烙豬毛,等著吃飯。

  這個夜裡,清風街家家都在煮肉、做豆腐、蒸饃、熬紅白蘿蔔,少有的香味就彌漫在空中。巷道裡,有孩子在大聲叫喊,提前打著燈籠,誰個就蠟燭倒了,燒著了燈籠,互相對罵,然後是嗚嗚地哭。誰家在放鞭炮,啪地一聲,也只有一聲,可能是試著一個看受潮沒受潮。一隻狗叼了根骨頭跑進院來,又一隻狗也跑進來,兩隻狗爭搶骨頭。雷慶喊:「滾!滾!」叼骨頭的狗先跑出去了,沒搶上骨頭的卻回過身撲了來。雷慶忙護了豬頭,那狗卻站住了,放了一個屁,然後走了。狗屁很臭。氣得雷慶把火鉗擲過去,沒有打著狗,卻把放在院門邊的瓦罐打碎了。

  夏風終於等候到吃了一頓飯,夜已經深了,趙宏聲嫌太晚,也沒再去看夏天智,讓夏風把春聯自帶回去,說他初一了給四叔拜年。夏風進了門,院子裡黑乎乎的,只有自己的小房間還亮著燈,白雪在給孩子換布墊。白雪說:「咋這才回來?」夏風說:「有事。」白雪說:「吃了沒?」夏風說:「在雷慶哥家吃的。」白雪說:「把幹布墊給我。」夏風從床上拿了件幹布墊,遞過去。孩子光溜溜地躺在床上,像一個小青蛙,身上一條皮管子。白雪把沾著屎尿的布墊卷起來,出去扔到了屋臺階,又提回了一隻尿盆,見孩子還是光溜溜地在床上手腳亂動,說:「你沒見娃光著嗎,也不包也不蓋?」夏風用小棉被包裹孩子,怎麼也包裹不好。白雪過來包了,蓋上了被子。夏風說:「我睡呀。」便睡下了。白雪坐了一會兒,拉滅了燈,也睡下了。

  老鼠啃了一夜的箱子,夏天智起來了三次,三次都沒去攆老鼠,只是吃他的水煙袋。天亮後,夏天智照例起得早,但他已經不能在街上和河堤上轉一圈,踱步到了前巷口的碾子前,額上便沁出了汗,又往回走,還是挨家挨戶拍別人家的門環,然後就回到自家院裡。夏風和白雪也起來了,一個在掃院子,一個在澆花壇上的月季,夏天智偷看他們的臉,臉色還都可以,他就去播放了高音喇叭。一時間,清風街都是《白玉錢》:「唉呀!一樹開放一樹罷,蝴蝶兒不住的綻荷花,蒼豆梅緊靠茉莉架,悶坐湖山整鬢鴉。」但是,吃罷早飯夏風又不沾家了,說他去買些年貨去,一會兒從街上買了粉條回來,一會兒又從街上買了蒜苗和醬油,白雪卻總坐在捶布石上發呆。孩子的屎屙下來,夏天智說:「是不是屙下了,臭臭的?」白雪回過神來,忙給孩子解衣帶,果然是屙了屎。夏天智說:「白雪,你咋的?」白雪忙笑著說:「沒啥呀?」夏天智說:「我和你娘去你三嬸家說話,你去不?」白雪說:「我要給娃娃洗布墊的,你們去吧。」夏天智說:「讓你娘洗。今日沒風,把娃抱上,和夏風到街上轉轉去,有好看的燈籠了,給娃也買一對!」白雪說:「噢。」

  夏天智和四嬸一走,白雪並沒有抱孩子和夏風去街上,夏風在家吃了一根紙煙,又要出門,她把院門關了,要和夏風說說他們的事。白雪開始數說夏風長久不回來,回來了在家坐不住,難道是我和孩子就那樣讓你討厭嗎?夏風說你說這話是啥意思呀?怎麼這樣嗦!白雪說是我嗦嗎?我怎麼就嗦了?不嗦又有什麼法兒,你是肯和我溝通呢還是肯和我說話?孩子再殘廢還是你的孩子,我想不通你心就那麼硬?夏風說我又咋了?咋了?白雪說娃再哭你哄過一次沒?你抱過一回沒?夏風唉了一聲,坐著的身子像泄了氣的皮球,收縮成一疙瘩。白雪說,你回來了沒問一聲我現在的情況怎樣了,劇團還演不演戲,工資能不能按時發?白雪說,我知道我文化低,戶口又在縣上,我也明白你當時追求我是因為我長得還漂亮,我不該答應了你,可我是暈頭了。或許我是虛榮,我不該去攀高枝,雞就是雞,雞不是住梧桐樹的!白雪說,現在我生了孩子,劇團又是這麼個樣子,人不漂亮了,事業沒有了,你就嫌了?而你就是嫌了我,心裡沒了我和這個孩子,你也說一聲。整天這麼過著,是夫妻還是旁人世人,連旁人世人都不如了!夏風想吃紙煙,從口袋掏出煙盒,煙盒裡卻沒了煙,揉了一團扔在地上。白雪說:你說呀,你說呀!夏風偏就不說。白雪便嗚嗚地哭。白雪一哭,懷裡的孩子也哭,哭得尿出來,屎也出來。白雪把孩子往臺階上一放,說:「你尿吧,你屙吧,你咋不死嗎,你死了不受罪也不害我了!」孩子在臺階上哭得更厲害,氣都噎住了。白雪又把她抱起來,母女倆哭成了一疙瘩。夏風渾身在顫,終於一跳起來,說:「這日子怎麼過?這過不成了麼!」白雪說:「過不成了就離婚麼!」夏風說:「這話可是你說的!」白雪說:「是我說的,你是等著我說哩!」夏風說:「離婚就離婚,誰還不敢離婚!」白雪說:「那你寫離婚書!」夏風說:「你要離婚的,你寫!」白雪抱起了孩子進了小房間,她真的就寫了。寫畢了,白雪說:「寫好了,你來簽字吧!」夏風也就進來,一張紙上寫了三四行,落著三滴眼淚,他改動了一個錯別字,把自己的名字簽了。白雪看著夏風簽字簽得那麼快,一股子眼淚刷地又流下來,但再沒哭出聲,說:「夏風,你這得逞了吧?你就給別人說離婚的話是我先提出來的,離婚申請書是我寫的!」抱了孩子就往娘家去,出門時又是一句:「你去辦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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