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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九


  我現在可以坦白地說,這秦腔曲牌是我哼的。我破鑼嗓子,哼得不好。但我是為安妥賽虎的亡魂哼哼的。「年終風波」我遺憾沒有參與,不能五馬長槍地給你排誇。我是和啞巴一直在七裡溝,等晚上回來,還來埋怨夏天義呀,而夏天義已經受傷了躺在炕上。那些天,我懷裡是揣著一把菜刀的,曾經在鄉政府的大門外等待張學文。張學文,狗日的,你撞傷了夏天義,我要讓你刀下見紅!但我一直沒等到張學文的影子。當得知鄉政府在萬寶酒樓上訂飯局,我以為是張學文去訂的,就喝了點酒,直接去了。但訂飯局的不是張學文,我問張學文呢,那人說張學文已經離開清風街了。我把菜刀在石桌上砰砰地砍,說:「他狗日的走了?!」那人說:「你要砍人?專案組還沒走呢,你要砍人?」我說:「我砍石桌!我就砍了!」菜刀在石桌上砍出火星,刀刃全崩了。後來,見丁霸槽在剝賽虎的皮,我說:「他們養的狗他們也忍心吃呀?」丁霸槽說:「讓他們吃吧,他們吃他們自己哩。」狗皮一剝,那樣子真像個人,只是齜著牙令人恐懼。我那時可憐起賽虎來了,想它這是什麼命呀,就哼起了秦腔曲牌。我平常什麼時候哼過秦腔曲牌?但不知怎麼就哼了出來。

  這一個晚上,我知道了鄉政府在萬寶酒樓上擺了一桌席,吃飯的有鄉書記、鄉長,竟然還有夏風。其實,得知夏風回來的消息最早的還是竹青。她到了派出所,當然就把她銬起來了,所長派人去叫鄉長,鄉長沒過來,那人低聲說:「夏風從省城回來了,鄉長要給接風哩!」竹青聽到了,心裡說:這邊抓人哩,那邊倒討好哩。過了一會,所長的電話響了,所長對著聽筒說了一句:「鄉長,這……」拿眼睛看了看竹青,背過身去,低聲說了些什麼,然後就打開了竹青的手銬,告訴說,鑒於她並沒有動手撞門和殺狗,也已罰了兩人,拘留了八人,不再追究責任,但必須寫一份悔過,還要在高音喇叭上向全清風街人廣播。竹青推門就走。所長說:「這就走啦?」竹青說:「那還有啥?」所長說:「給你最寬大了,也不說一句謝話?」竹青說:「謝謝我夏風兄弟!」

  夏風他回來的正是時候。夏風不知道爹得了病。夏天智手術時也不讓給他說,而白雪思來想去,怕夏風若不回來,村人要知道是夏天智不讓告訴他,或許不會怨他,但村人不知道的就會說夏風不孝順了,所以最後還是給夏風打了電話。夏風從省城坐車一到清風街就碰著了鄉長,鄉長請他吃了飯,回到家,才知道無意中幫了竹青的忙,又立即去看望夏天義。夏天義在炕上躺著,我早從萬寶酒樓過來和啞巴在屋庭裡幫夏天義劈柴火。我原本已說好這個晚上就睡在夏天義家,但夏風一進來,我就從燈影下溜出了門。我這一生最大的悲哀就是和夏風同時活在世上,又同時是清風街人。秦腔戲裡那個周瑜,唱:既生瑜兒何生亮。我曾經對趙宏聲說:這是啥意思,是周瑜他娘叫地,諸葛亮的娘叫河?趙宏聲笑了半天,說:比個例子吧,就是既然清風街出了個夏風,為什麼還要再生引生呢?!我那天夜裡從夏天義家出來是矮了一截,霧氣埋沒了我的身子,只露著一個腦袋,如果誰在那時碰著了我,一定以為只有一個腦袋在空中飄浮。

  我沒有碰著人,來運卻在叫我。來運是從地上爬到了萬寶酒樓山牆外的廁所牆上,向山牆上撲,摔下來,又爬到了廁所牆上向山牆上撲。我不曉得來運這是幹什麼?往山牆上一看,山牆上掛著賽虎的那張皮。我立即把來運抱住了,低低地喊:「來運,來運!」我哭,來運也哭。賽虎已經死了,還要那張皮幹啥呢?我把來運架在脖子上,就像架著一個娃娃,我們去敲供銷社的門。張順把門開了,我說:「買一瓶酒!」張順疑惑地看著我。我說:「我倆喝酒呀!」張順說:「拿錢呀!」我說:「先賒下。」張順說:「不賒!」我說:「我吸吸酒精導管。」張順說:「沒進酒精。」我給張順說好話,求他,還說,我實在想喝酒,如果你看上我這頂棉帽子,我把棉帽子押在你這兒,如果你有什麼出力氣的活兒,我給你幹。張順他到底心軟了,拿出一瓶酒,說是不賒我,要我陪他喝。我和張順在供銷社喝酒喝到半夜,都喝高了,已記不清在說什麼事時提到了夏風,我就惡狠狠地說:「甭提他!」張順說:「你恨他?」我說:「恨哩!」張順說:「他不恨你,你倒恨他了?」我說:「他恨我咋的?」張順說:「你惦記人家白雪麼!」我嗚嗚地哭起來。張順說:「引生引生,你狗日的醉了?」我說:「我沒醉,你再拿一瓶喝了也不醉。」我趴在桌上吮灑在桌面上的酒,張順竟把酒往桌面上倒著讓我吮,他說:「引生引生,你就那麼愛白雪呀?」我說:「你在哪兒還見過比白雪好的女人?你說她臉白不白?眼睛大不大?腰細不細?她能唱戲,她說話也好聽,她笑起來牙那麼白。她咋那麼乾淨,我覺得她都不放屁的!」張順嘎嘎嘎地笑起來。我生了氣,說:「你笑啥的?」張順說:「白雪再好,那是人家的媳婦,你說這樣的話多虧在我這兒說,要是被別人聽到,肯定扇你嘴巴的!」我說:「我就愛啦,我還要說:我就愛白雪!我就愛白雪!」張順說:「我有個法兒,你就不害相思啦。」我說:「我不聽!我不聽!」張順說:「你狗日的醉了!」張順說我醉了,我沒有醉,他倒是從桌面上不見了,我往桌子下一看,他趴在那裡不動了。

  第二天早晨,我醒來時也是睡在桌子底下的,張順還沒有醒,來運開始睜了眼。它滿臉都是我和張順吐的髒物。我說:「來運,你是吃了我們吐的東西也醉了的嗎?」我和來運又抱著哭。

  就在我和來運醉倒在供銷社的時候,夏風並沒有在清風街多呆。他詢問夏天義村裡怎麼就出了這麼大的事,夏天義卻回避了,只怨怪說你爹動手術你怎麼沒回來?夏風說:「我哪裡知道呀,昨天晚上白雪才給我打了電話,她也太不像話了,啥事都瞞我!」夏天義說:「你也別怪她,你爹一住院,她帶個娃,上上下下跑著,也夠勞累的了,你沒見她瘦成啥樣了?」夏風就不再言語。夏天義說:「你還沒吃飯吧,讓你二嬸給你做些吃喝?」二嬸從炕上就往下溜。夏風趕緊擋了,說一下車碰著鄉長,在萬寶酒樓上吃了。夏天義說:「我明白了,我說你竹青嫂子咋那麼快就回來了?夏風,夏家就出了你這一個,你在省城是忙,可得常常回來才是。」夏風掏了二百元錢放在炕邊,說:「伯,我回來急,也沒給你買什麼東西,這點錢你就拿著去街上買個零嘴吧。」夏天義也不推辭,說:「你還要給我錢呀!也不虧我疼過你,你上次給我買的捲煙我還沒捨得吃哩,你看你看。」夏風看見炕頭牆上的木板架上放著一包雪茄。夏天義就把二百元交給了啞巴,說:「把一百元還給趙宏聲,用這一百元明日去買些鐵絲,知道不,買抬石頭的粗鐵絲!」

  夏風從夏天義家出來,並沒再回他家,直接往公路上擋過路夜車要到縣城。但夏風沒想到的是,去公路的三岔路口上,白雪和竹青已經在那裡了。竹青正高聲地和俊奇說話:「竹青,你回來啦?」「回來啦!」「回來沒事吧?」「回來會有啥事?」回頭看見了夏風,說:「我兄弟能行得很麼!」夏風說:「我哪有嫂子能行,要是在文化大革命中,你肯定當個造反派頭兒!」竹青說:「你怎麼不說在解放前我就是劉胡蘭?!」從懷裡掏出了煙盒,抽一根遞給夏風,說:「我在你家等你,白雪說你肯定從你二伯家出來就要到公路上擋車去縣城呀,果真是這樣,白雪是你肚裡的蛔蟲啦!」夏風看了一眼白雪,說:「我還以為我爹出院了在家裡……我得去醫院呀!」竹青說:「這個時候了,路上哪能擋了車!白雪把俊奇叫來,讓俊奇騎摩托帶你。」夏風就說:「俊奇哥,那得謝謝你呀!」俊奇說:「有啥謝的?以後我還可以給人吹噓夏風坐過我的摩托哩!」白雪笑了一下,但沒有聲音。竹青說:「俊奇,你把車子推過來檢查檢查。人家兩個還沒多說話,咱給人家也騰出些時間麼,沒眼色!」兩個人轉身往旁邊走,白雪卻將孩子塞在她懷裡,說:「我們有啥說的!」竹青又將孩子塞給夏風,說:「快把你娃抱抱!」夏風抱住了,孩子卻哇哇地哭,手腳亂蹬打,折騰得夏風不知所措。白雪又從夏風懷裡抱回了孩子,說:「你們走吧,霧大,路上一定要小心!」夏風尷尬地立在那裡,然後坐上了摩托後座,摩托車駛走了。

  那時候,地上的霧流動起來,誰家的雞開始叫鳴。摩托車和摩托車上的人漸漸地淡去,白雪一顆眼淚咕嚕嚕滾下來。滾下來了,眼裡臉上毫無痕跡,只是輕輕落在孩子的小手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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