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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一零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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夏天智終於出院了,那是臘月的二十八。夏風在縣委要了一輛小車,小車開來的時候,縣委辦公室主任代表書記來送夏天智,車後箱塞滿了年貨。四嬸翻著看了看,是肉呀酒呀,雞和魚,說:「送這麼多東西?!」夏天智拽了拽她的衣襟,低聲說:「向人家表示感謝!」四嬸就說:「謝謝你啊!」主任說:「書記今日開會來不了,他交待說,以後家裡有什麼事,夏風不在,都來找他就是了。」夏天智便問夏風:「你沒帶我那本書吧?」夏風說:「沒帶。」夏天智說:「明日我給領導簽幾本書,你送來讓領導指正。」主任說:「老校長也著書立說啦?」夏天智說:「老來聊發少年狂。」頭就暈起來,額上出了一層汗。夏風讓他不要多說話,閉了眼睛養神,車子才起動了。車一直開到清風街的東街牌樓下,夏風要背了夏天智回家,夏天智卻一定要自己走,就手撐了腰慢慢地走。一路上碰著的人都在打招呼,夏天智每次總要努力地微笑,待到夏天義斜著身子也在巷口來接他,他突然老淚縱橫,說:「二哥,我恐怕這回要絆麻達呀!」 但夏天智的身體竟然恢復得很快,第二天就自個在院子裡轉悠,而且又播放了秦腔。高音喇叭一放秦腔,清風街的人都知道夏天智回來了,親朋好友接二連三地來看望。凡是客來,四嬸都要在廚房燒水做飯,夏天智就懷抱了孫女,開始講他是患了胃潰瘍了,胃切除了五分之三,但胃是能撐大的,醫生說一年之後就可以和以前一樣的飯量,而現在才這麼幾天,一日五餐,每次已經吃半碗了。來人就隨著他的話一會兒焦慮,一會兒驚愕,然後就說大難不死,後邊該有洪福呀。懷裡的孩子格格地笑起來,笑得有些傻,夏天智就說:「臭女子,你笑啥哩?」他自己也笑起來了。四嬸端著荷包蛋開水上來了,夏天智說:「肉哩嗎?酒哩嗎?」四嬸說:「夏風剛才去街上割肉了,嫌那是母豬肉,沒買成。」夏天智說:「那縣委書記送的年貨呢,不是有肉嗎?」四嬸哦哦應著,到了廚房,對白雪說:「你爹就會作弄我!」將那些年貨一大筐提到堂屋,當眾打開,裡邊是有一個肉包,綻開紙,一條驢鞭,上面的字條沒有動,寫著:夏風。來人看了,叫道:「哇,是縣委書記送的!」夏天智說:「送來了咱就吃。給大家做了吃!」四嬸說:「這我還不會做,得叫來書正哩。」來人說:「不吃了不吃了,我們咋能吃得起這東西!」倒動手把驢鞭包了,放回到筐裡。 夏天智的身體恢復得快,是因為夏風回來了。他恨著夏風和白雪鬧矛盾,不讓給夏風通知他住院的事,甚至夏風到了醫院他也惱得不理,但自出院回到家,拿眼睛看著小兩口還可以,尋思矛盾可能是化解了吧,心裡便朗然了許多。吃飯的時候,他要一家人都坐到桌上來。四嬸說:「我坐桌子吃著不香,我就在灶火口吧。」夏天智說:「瞧你娘,端不到席上的狗肉麼!」罵是罵著,四嬸笑著端碗坐到了桌邊。夏天智說:「我這一場大病要是不得過來,一家人想坐一個桌子也坐不成了,既然囫囫圇圇的,在桌子上吃飯多香!」四嬸說:「你們不知道哩,你爹做手術的頭天晚上,都給我交待後事啦,說誰欠了他的賬,他欠了誰的賬,說這一院房子兩個兒子一人一半,你要是再招人,住是住,但房產權不能給了人家的孩子。」夏風說:「娘咋應承的?」四嬸說:「我說我沒那麼傻,肯定給我兒子的!」夏天智說:「我現在倒要說你了,你那時咋不給我保證:我絕不招人!」四嬸說:「我偏不給你保證!」白雪就說:「娘想招人的計劃第二天中午我爹一下手術臺就破產啦!」一家人哈哈大笑。夏天智說:「是不是我舊腦袋啦?」夏風說:「就是。」夏天智說:「我是考驗她哩,她就是不說!」一家人又笑。吃罷了飯,夏天智給夏風遞過了一根紙煙,夏風說:「咦,爹這是第一回給我紙煙的!」夏天智說:「你是大人了麼,如果我沒退休,像你這麼大的同事,還不都稱革命同志麼!」白雪說:「爹還幽默麼。」夏天智說:「我在單位的時候幽默得很哩!」夏雨說:「這麼說,你在家就不如在單位啦?」夏天智說:「像你這一天到黑惹大人生氣的,我拿啥幽默呀?」夏雨說:「我又咋啦?」白雪說:「爹這回生病,夏雨可是出了大力啦!」夏天智說:「這回表現得好!做老人的,能看著一家人和和氣氣,那心裡就高興麼,人一高興哪還有什麼病呀?!」就問夏風:「你過了年走吧?」夏風說:「肯定得過了年呀!」夏天智說:「這就好。這個年咱美美地過,夏雨你下午把該買的東西都買齊,肉多割些,豆腐來不及做了也買些回來,今黑來哪兒都不要去,在家幫你娘蒸饃做炸鍋。」夏雨說:「啥都不買了,酒樓那兒啥都是現成的,我讓他們送過來就是了。」夏天智說:「酒樓有現成的?」夏雨說:「啥蒸碗子都有,趁過年得賺一筆呀!」夏天智說:「那好,你給你二伯和大嬸、三嬸也送上些。夏風你到你二伯那兒去過了?」夏風說:「我一回來就去過了。」夏天智說:「多去你二伯家坐坐,我這次回來,咋看他瘦得都失形了,先是一場病後又受傷,心緒又不好,我真擔心他……」夏雨說:「我那幾個嫂子不如旁人路人!」夏天智說:「所以你們要多關心你二伯二嬸的。夏風,爹還給你說一句話,清風街的事你也得上個心,去給鄉上或者縣上說說,讓把慶滿他們放回來,要麼,他們家裡人這年咋過得去呀?!」夏風說:「這我知道。」夏天智說:「不說了,吃飯吃飯。」他扒了兩口飯,卻又指責夏雨吃飯響聲太大,頭髮那麼長的也該理了,商店裡有沒有棉毛毯,得給娃娃買個棉毛毯,如果商店沒有,就得去西山灣或茶坊的商店去看看。說完了,他又問:「我那雙皮鞋呢,得拿出來上些油,過年我要穿哩!」夏雨說:「先吃飯,吃完飯我給你皮鞋上油!」拿了夏天智的碗去廚房添飯。白雪也去盛湯。夏雨說:「你發現了沒,爹現在嗦得很!」白雪只是笑。夏雨說:「做了個手術人都變啦,就是對秦腔沒變!」白雪還只是笑。 夏風是飯後就去了鄉政府,慶滿他們真的就被提前釋放了。夏風的威信在清風街又高漲了許多,他再去大清堂找趙宏聲聊天,一路上誰見了他都問候,劉新生更是當街把他拉住,說他要給夏風敲一曲《秦王得勝令》,但他沒鼓,竟然脫了上衣在肚皮上拍鼓點,拍得肚皮像醬肉一樣紅。夏風趕緊讓他穿好衣服,以免感冒,自己快步去了大清堂,趙宏聲已經在門口笑嘻嘻地等候了。趙宏聲說:「你看你看,清風街人把你當大救星了!」夏風說:「是個棒槌!」趙宏聲說:「也是個棒槌,能打鄉政府那些人哩!」夏風說:「現在農村咋成這個樣了?今年全省農民抗稅費的事件發生了多起哩。」趙宏聲說:「清風街不是第一起呀?」夏風說:「不說這些了。年貨備得怎麼樣了?」趙宏聲說:「有啥備的?娃娃夥盼過年哩,大人過一年就老一年,這一年一年咋這快的!」趙宏聲就給夏風道歉,說他誤診了四叔的病,他怎麼也沒有想到四叔患的是胃癌。夏風說哪個醫生敢保不失手呀,好的是他爹病還在中期,若再耽擱就危險了。夏風又問起清風街現在七十朝上的老人還有多少?趙宏聲扳指頭數了數,西街有五個,中街有七個,東街也就是夏家的幾個長輩和俊奇的娘了,說近幾年人死得多,患了胃癌的有八個。夏風說:「這麼多?」趙宏聲說:「我也調查這事哩,原以為是水土問題,可年輕人患這病的少,可能的原因是像四叔這等年紀的人以前生活苦焦,傷了胃,加上飲食習慣,都愛吃漿水菜……聽說漿水菜吃多了容易致癌。」夏風說:「要說吃喝上受虧和吃多了漿水菜,我二伯可是一輩子都在農村,他胃倒好!」趙宏聲說:「你見過他什麼時候生過悶氣?心性強的人不輕易得胃病。」夏風說:「是嗎?」心裡咯噔了一下。趙宏聲說:「清風街上我最服的人就是天義叔了,他一生經了多少事情,可他精神頭兒從來都是足的!我最近從鄉長那兒借了一本縣誌看哩,上邊多處都提到了天義叔,咱年紀輕只知道他幾十年是村幹部,村幹部就村幹部麼,可看了縣誌你就能想來那有多艱難,而他卻像掛起來的鐘,有形有聲。人呼吸重要吧,它是日日夜夜不停地一呼一吸,可你什麼時候注意過呼吸?除非你身體生了病!」夏風說:「你這句話說得很對!縣誌還在你這兒不,讓我瞧瞧?」趙宏聲進了臥屋,把縣誌取來,夏風翻了幾頁,是歷年的大事記,他從一段讀起,果然見到了夏天義的名字。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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