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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八


  警車是縣公安局的,他們接到了鄉政府的緊急電話就開來了。警車一來,許多人就逃散開,木棍,鐵鍁,石頭,磚頭扔了一地,還有三頂帽子和十幾隻不成對的鞋。警察抓住了撞門和勒狗的八個人,鐵門從裡邊拉開了。

  這就是著名的「年終風波」。這一年,十二屬相裡排為龍年,龍年是不安生的,我們縣上發生了五大案件。先是過風樓鄉實行村委會民主選舉,兩大家族間起了械鬥,數百人打成了一鍋灰。再是大油門鎮派出所為了籌資蓋宿舍樓,給警察分配處罰款數,一女子就以賣淫罪被抓了罰沒三千元,那女子不服上告,結果經醫院檢查,女子的處女膜完好無損。到了夏季,壅鄉小學才蓋了一棟教學樓卻塌了,當場死傷了六個學生。又不到半月,東川鎮八裡村破獲特大盜竊自行車案,八裡村二百零七戶而一百九十八戶都曾有過從省城、州城偷盜自行車的劣跡,八裡村從此稱作偷盜自行車專業村。這些案件在發生之後都轟動一時,但清風街「年終風波」出來後,我們是大拇指,它們就是小拇指了。清風街在當天晚上下起了雪,雪是一片一片小白花往下落,它壓根兒不消,積得虛騰騰的有一乍厚。屋頂和街巷,312國道,以及鄉政府的院裡院外,都是純一色的白,你哪裡能想到這裡發生了驚天動地的事件!八個人,還有武林和瞎瞎,統統被關押在了鄉派出所,清風街街巷中沒有了一個人,人都回到了各自的家,沒吵鬧聲,也沒哭聲。但是,賽虎子的魂仍在鄉政府大門外飄蕩,因為來運在這兒抓抓,在那兒嗅嗅,然後望著已被拋扔在門前榆樹枝上的那根麻繩汪汪哀叫。趙宏聲來到夏天義家為夏天義捏骨,鎖骨沒有完全斷,屬￿粉碎性骨折,他還是給貼了膏藥,然後掖著衣服回去。雪把他變成了個老頭。他看見了哀嚎的來運,叫道:「來運,來,來運!」來運卻不願意到他跟前來。趙宏聲在雪地立了一會兒,撿起了一隻鞋。鞋是燈心絨鞋面,鞋頭破了一個洞,鞋後跟磨損得一半幾乎都沒有了。趙宏聲猜不出這是誰的鞋,剛提著鞋要走,大鐵門裡有人叫住了他,說:「站住!」趙宏聲就站住了。那人說:「你是誰?」趙宏聲說:「你是誰?」那人說:「我是專案組的!你在這兒看什麼?」趙宏聲趕緊說:「我是趙宏聲,清風街的醫生,我可沒參與鬧事。吳三呈,吳幹事,你得給我作證,我鬧事了沒鬧事?」吳三呈正從鐵門出來,說:「沒你的事,你快走吧!」趙宏聲把那只鞋扔了,一邊往回走,說:「臭鞋!」甩著手。

  清風街駐進來的專案組人員,連續三天三夜調查風波經過,結果撞門和勒狗的八個人各被行政拘留十五天。夏家抓走的是瞎瞎和慶滿,警察曾到竹青家來抓竹青,認為是她在高音喇叭上煽動群眾鬧事,身為村幹部,該更嚴處理,但竹青逃跑了。武林和瞎瞎沒有直接鬧事,卻是風波的起因,在交足稅費後分別罰款二百元,通知家人交錢領人,並繼續尋找竹青。要求慶堂,一旦竹青回來,立即報告。至於征繳稅費,君亭他們給鄉政府寫了一份檢討,君亭只好去信用社貸了三十二萬元作為稅費款交給了鄉政府。

  武林的稅費及罰款是村委會代交的,瞎瞎的也是拿不出錢,白雪替他墊了。武林放回來的第二天,去找陳星,求陳星能在果園裡有個活幹。陳星說:「冬天裡果林裡有啥活幹的,你是讓我養活你呀麼?」武林卻不走,賴著說:「你不,不,啊不讓我幹,我就就,就要飯去呀!」陳星就讓他幫陳亮幹活,工資是一月一百元,可以管飯。武林爬下就給陳亮磕頭。陳亮說:「你不要磕,磕頭,可我告告告訴你,你得聽聽我的話話,我叫你幹幹啥你就得幹啥啥,不能和我頂頂嘴你你聽到了沒沒?」武林說:「我,啊我聽,聽到了。我頂,頂,頂不過你,你換,換氣,比,比,比我快哩!」

  夏天義已經貼了趙宏聲的三張膏藥,他再次去藥鋪換藥時,寬大的棉襖顯得像給麥田裡的稻草人穿的,風一吹就呼啦啦晃蕩。他斜著身子倚在了藥鋪門上,門上換了新聯:「開方觀人臉面;打針只對屁股」,而鋪子裡坐有書正。書正也是來給腿上換膏藥的,旁邊放著一根竹棍。書正說:「天義叔,我是個斷腿,你也是個塌塌肩了,你說這是為啥?」夏天義說:「報應。」書正格兒格兒笑起來,笑成了一對鼠眼。他說:「天義叔,我不記恨了,你快坐下,現在胳膊還能抬起來嗎?」夏天義沒有坐,就走近了櫃檯前,他的屁股後是書正的頭,他讓趙宏聲給他換肩頭上的膏藥。書正說:「天義叔,我還要謝你哩!」趙宏聲捏了捏肩,夏天義吸了一口氣。書正又說:「不是你弄斷了我的腿,這一次抓人能少得了我?」夏天義回過頭來,用腳就在書正的另一條腿上踢了一下,說:「那就踢斷你這條腿!」書正便倒在了地上,哎喲哎喲叫喚,說:「你往腿肚子踢麼,天義叔!」夏天義的臉嚴肅得很,書正就不敢多作聲了。趙宏聲卻開始笑起來,說:「我說一個笑話!」不等兩人反應,趙宏聲就說開了,他說,這是上個月發生在中街的真事,鄉長在理髮店裡理髮的時候,和剃頭的張八哥拉話。拉著拉著說到了小康生活,鄉長說:「君亭給你們講沒講過奔小康?」張八哥說:「講了。」鄉長說:「那你說說,啥叫個小康?」張八哥說:「白天有酒喝,晚上有奶摸……」坐在理髮店門口的白恩傑媳婦說:「張八哥,你嘴裡咋就吐不出個象牙?」張八哥說:「噢,這白家嫂子就是小康,白天有牌打,黑來有碕耍!」笑話就講完了。講完了夏天義沒笑,書正也沒笑。趙宏聲說:「咋都不笑?」夏天義扭身從藥鋪裡走了,書正一眼一眼看著夏天義走。雪後的太陽照著,門檻和臺階上落下一個高大的身影。書正說:「這算啥笑話?張八哥說的對著的。」趙宏聲愣了愣,說:「沒文化!有你這話,才更是笑話哩!」

  夏天義踉踉蹌蹌地從街上走過,小爐匠和張拴狗是喝醉了,小爐匠咧著嘴站在染坊門口笑,笑聲像夜貓子叫,然後就倒在雪窩裡。張拴狗卻手拿了一個木棍,歪著頭挨家挨戶敲屋簷上吊著的冰淩,嘩啦,一串冰淩掉下來,嘩啦,一串冰淩掉下來,一根冰淩落在他的頭上,血從額上流出來,紅蚯蚓一樣蠕動。夏天義突然想吃一碗涼粉,但街上的幾家飯店門都關著。他沒有吃成涼粉,走到了東街,在夏天智的院牆外立了腳聽動靜。院子裡有孩子的咿呀聲。夏天義朝院子裡問:「白雪,白雪,你爹還沒回來嗎?」院裡的白雪說:「是二伯呀,你進來坐呀!我爹還沒回來,聽夏雨說就這幾天要出院的。」夏天義說:「他該回來了……娃乖著吧?」白雪說:「乖著。」夏天義說:「你娘身子骨還好?」白雪說:「前天我去看了一次,我娘還行,只是在醫院睡不好。」夏天義說:「噢。我就不來了。」

  夏天義試著把胳膊往上抬,勉強還能抬起來,但巷道的短牆頭上一棵狗尾巴草的穗兒白茸茸的,像開著的一朵花,他想去掐掐,卻怎麼也舉不到那麼高。竹青就從旁邊的一個廁所裡閃出來,嘴裡還叼著一根紙煙,叫聲:「爹!」夏天義吃了一驚,說:「你回來啦,幾時回來的?」竹青說:「我早晨回來的,爹,你的傷咋樣,人就瘦得這樣呀?」夏天義說:「派出所來人找過你沒?」竹青說:「我回來還沒人知道。」夏天義說:「你這麼大個人,又不是只蒼蠅,怎麼能沒人知道?我看你還是去派出所……」天突然間暗下來,夏天義聞到了一股嗆嗆的氣味,他以為是傍晚村裡人家的炊煙,扭頭看時,巷道外的那一片麥地裡霧氣籠罩了一層。他說:「今日霧起身早。」竹青也看著霧從麥地裡四處流動,一隻貓迅速跑過來,像是霧的潮水在追趕它,又像是它牽動了麥地裡的霧,濕漉漉地湧了浪,立時貓不見。竹青說:「去派出所?……慶滿他們還沒回來哩。」夏天義說:「沒回來才說明事情沒結束呢。你去派出所吧,共產黨的事你也知道,躲得過初一,躲得過十五?」霧把巷子也填了一半,竹青拿手去抓一疙瘩霧,抓到手裡,手裡卻又什麼都沒有,她說:「爹,咱倒弄了一場啥事麼?!」夏天義長出了一口氣,說:「走吧,爹陪你去。」

  兩個人便去派出所,竹青走在前邊,夏天義跟著在後,都有氣無力。這時候,萬寶酒樓的院子裡丁霸槽在剝狗皮。因為鄉政府派人來訂好了一桌飯,來人就背著死了的賽虎,要求燉上一鍋狗肉。丁霸槽把狗皮剝下來,吊在繩上的沒了皮的賽虎竟然和人一模一樣,丁霸槽就嚇得刀從手上掉了下來。酒樓上開始唱起了秦腔的曲牌,曲牌聲中,賽虎子終於被開膛分割,一塊一塊燉在了鍋裡。秦腔的曲牌聲,哼唱得並不高,清風街許多人家都沒有聽到,但夏天義和竹青卻聽到了。夏天義說:「誰唱秦腔哩?」竹青說:「誰唱秦腔哩?」霧已經是十步遠就啥也看不清,一團一團像滾筒子在翻卷,再後兩人就踏進了棉花堆裡一樣。竹青不忍心夏天義的樣子,說:「爹,你不去了,我獨個去。」夏天義說:「是不是看爹老了?」竹青說:「爹只是有傷,傷好了就和以前一樣了。」夏天義說:「是老了!」秦腔的曲牌再一次傳了過來:
 

  夏天義住了腳再聽時,音調又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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