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秦腔 >
一零七


  高音喇叭一播,東街人聽到了,中街西街的人也聽到了,乾柴見了烈火,劈劈啪啪地燒,西街先起了鑼聲,再是中街有人敲打臉盆,水壺,人們都在相互傳遞消息,大聲咒駡,都往鄉政府跑。差不多的是在出門的時候都從門外摸了一把鍁,也有拿棍的,空手跑的,在半路上拾起半截磚,喊:「日了你娘!日了你娘!」從巷道到了街道,從街道又到鄉政府門外的312國道上。

  張學文一行才到鄉政府大門口,東街人有的跑得快,已經攆上。張學文站了個馬步,唬道:「敢再來,就敢銬你!」攆來的人站住。而後邊的人卻撲過來,喊:「法不治眾,你銬誰的?你銬!你銬!」張學文就往後退。一個警察提著警棍又跑過來,人群又往後撤。一進一退,一退一進,退退進進三個來回,西街中街的人也攆了來,一塊土疙瘩日地扔了過去,沒打中人,卻在李元田的腳前開了花。張學文把武林和瞎瞎拉進鄉政府的鐵門裡,喊:「關門!關門!」攆上去的人頂著門不讓關,李元田、吳三呈拳打腳踢把頂門的人往開推,鐵門哐地關上了,前邊頂門的人頭上就被撞出了血。有人喊:「把人打出血了!」傷了頭的人沒包紮傷口,反倒無數的手抹了血拍在鐵門上。緊接著,鐵鍁,木棍,石頭,磚塊都往鐵門上砸,鐵門就哐啷哐啷響。數百人把鄉政府圍了。

  這一天屹岬嶺北溝有人偷偷給鄉長帶來了一隻熊掌,熊是國家禁獵的動物,鄉長讓炊事員紅燒了,給書記和幾個幹部都叮嚀咱們要吃狗肉。熊掌燒出來了,鄉長說:「這狗肉咋樣?」書記說:「狗肉香。」幾個幹部說:「狗肉就是他娘的香!」吳三呈就跑進來喊鄉長。鄉長趕緊把肉碗收了,隔著窗子說:「喊啥的,爆火燒了碕了?!」推開窗扇,張學文從鐵門外把武林和瞎瞎往里拉,外邊人把武林和瞎瞎往外拉,接著鐵門就關了,外邊吼聲連天。一看這陣勢,書記臉便黃了,坐在椅子上腿發軟,說:「我擔心就擔心出事,這下咱的先進就泡湯啦!」鄉長從房間出來,張學文才要彙報,鄉長踢了他一腳,就到了大門裡,高聲喊:「聚眾鬧事是犯法的,圍攻鄉政府更是犯法,鄉親們趕快散開,散開!」門外一哇聲喊:「放人!放人!交出張學文!交出張學文!」鐵門砰地又關了。石頭瓦塊雨一樣地從院牆上打進來,鄉長和張學文都往後退,退到平房的屋簷下。石頭瓦塊大多砸在院裡的花壇上,有一塊石頭擊中了窗子,玻璃掉了一地。書記還在屋裡的椅子上坐著立不起腿,鄉長沖進來就給君亭打電話。電話鈴響著沒人接。從窗口看去,院子的石桌上有一盤象棋,張學文頭頂著鐵皮簸箕去取,一個東西在空中劃著弧線砸了過來,啪地在簸箕上濺開了,是一包糞便。鄉長仍在撥電話,罵:「清風街的幹部死到哪兒去了,村部沒人?」

  其實君亭和上善就在村部辦公室。他們已經知道了群眾在圍攻鄉政府,但他們沒有出去,因為不知道該怎麼辦,火燒大了用水澆,水也成了油的,況且他們內外將不是人。電話一響,君亭要接,上善制止了,說:「肯定是鄉政府打的!」君亭說:「咱不出去,事情會鬧大的。」上善說:「咱出去幫誰說話呀?幫群眾吧,咱是幹部,幫鄉政府那群眾不把咱吃了?!」君亭說:「這樣下去咋行?」上善說:「張學文做過分了,惹了眾怒,咱有啥法兒??管,也讓他們知道村上的事情不好辦,以後少給咱耍威風!」但君亭到底坐不住,說:「群眾失了理智,肯定會幹些蠢事,鄉政府解不了圍,打砸開了,公安少不了要來,那咱坐在這裡能脫了干係?」上善說:「是這樣,你回避一下,到西山灣去,我去現場看看,如果出了事尋不到你頭上。」君亭想了想,說也是。出了辦公室又對上善說:「你也要小心點呀!」君亭是低著頭出了寺院大門,徑直鑽進戲樓旁的短巷,短巷中沒人,只有一頭豬擺著大肚子走,他出了巷到了河灘,然後從河堤上繞道走了。

  等君亭走了半個小時,上善連聽著電話又響起了三陣,他就盯著電話機吃了一根紙煙,又喝了半杯茶才出來,慢悠悠地在街上走。到了土地神廟前,廟門口站著劉新生、陳星和西街的跛子順成,新生說:「是不是誰用紅顏色染的?」順成說:「誰染的?明明是自己紅了麼!」上善咳嗽了一聲,他竟然唱起《金碗釵》了:「好一個小小嬌娥,伶俐不過,聰明許多,我的情意她看破,我的來路她知著,真乃是大有才學,全不像小家人物。」三個人回過頭來,上善不唱了,說:「說啥的?在外邊不嫌冷!」陳星說:「你倒會唱旦的!」上善說:「女愁哭,男愁唱麼。」陳星說:「你有啥愁的?」上善說:「在家怕老婆嘮叨,出門怕被狗咬叫。」新生說:「甭絆閑牙。讓上善來看看。」上善說:「啥事?」陳星說:「土地公土地婆的眼睛紅了!」上善說:「胡說哩,那是石頭又不是人!」近去看看,似乎有些紅,似乎又沒有紅。上善說:「是你們眼睛紅了,看啥都是紅的!」新生就說:「上善上善,你沒到鄉政府去呀?」上善說:「我才不去巴結領導!彙報工作人家不叫我不到,有好事了人家不給我不鬧。」新生說:「出事啦你也不去?」上善說:「啥事?」新生說:「好得很,村人都在那兒砸大門哩,嚇得鄉政府的人一個都不敢出來!」上善說:「爺呀,這不是捅婁子啦?!」就四人一起到了鄉政府,見黑壓壓一大片人在那裡叫駡,三踅、慶滿,還有來旺七八個人正抬著一棵伐下來的樹樁撞鐵門。咣當,咣當,鐵門搖晃不已,門樓上的幾塊磚先裂開,嘩啦掉下來。三踅還在叫:一二!木樁又一次撞了鐵門,鐵門成了斜的。上善就拉長了聲調喊:「啥事麼,啥事麼?」上善的聲調一拉長,像公雞嗓子,鐵門裡的鄉長就聽到了,高聲在裡邊說:「是李上善嗎?李上善同志,你快把群眾疏散開!」上善偏不接鄉長的話,還在說:「啥事麼,啥事麼?」旁邊人就說:「上善來了,上善有力氣,來一塊撞!」上善說:「爺,這是鄉政府,我不敢。」旁邊人說:「都撞啦,誰都得撞!要犯法咱都犯法!」上善說:「我是村幹部,我怎麼能水沖龍王廟?」幾個人就說:「村幹部是鄉政府的狗哩,還管咱們的死活?上善,你是不是來看誰在撞門的?!」上善說:「撞門?誰在撞門?我怎麼沒看見?」三踅說:「上善也是披了張農民皮的,他能和咱們一心?撞,撞,一——二!」木樁再一次抬起來,抬木樁的人都往後退了幾步,幾乎同時一鼓勁,步伐一致往前沖,木樁把鐵門撞出一個窩。上善說:「咋出這蠻力,有事情說事情,和鐵門有啥仇的?」話剛落點,院牆上站著了賽虎,齜牙咧嘴地向外邊咬。來旺說:「咋說呀,誰聽咱說呀,戳我糧食的時候張學文凶得像頭老虎!瞧瞧,又放出狗來咬了!」幾個人就用鍁去打賽虎,賽虎忽地從牆頭撲下來,一口咬住了一個人的腿,周圍人嘩地後退,當下跌倒了幾個。三踅說:「日他娘,狗都欺負咱了,打,打!」放下木樁,拿木棍就打。賽虎迎著木棍撲過來,身子拉長,在空中跌了一道黃影,哐,木棍便磕在狗頭上。賽虎趴在地上,昏了,後腿在蹬著,還蹬著,卻蹬直了腿把身子撐起,像人一樣,打了一個轉兒,再趴下去,又沒事了,再撲過來。賽虎第二回撲過來,呼哧呼哧噴著響鼻,身上的毛全豎直,三踅往旁邊一閃,第二棍掄在賽虎的腰上。賽虎的腰是豆腐腰,這回沒能再爬動。後退的人立即又聚過來,全拿了石頭磚塊往賽虎身上砸,狗血就濺了一地。有人說:「砸死了,砸死了!」但賽虎又醒過來,在地上動彈。三踅說:「狗在地上是死不了,要吊起來!往起吊呀!」竟然就有了繩,是條麻繩,從人群外扔了進來。三踅把繩挽了一個套兒,套住狗脖,繩子一頭才系在鐵門環上,繩子的另一頭就被人拽直,賽虎忽地吊在了空中。無數的聲在喊:「還長了個亮鞭!勒死它!勒死它!」賽虎前爪使勁抓了幾下,就軟軟地垂下了,喉嚨裡發著咯兒咯兒的響聲,眼珠子就往外暴。有人說:「還沒咽氣,灌些水就咽氣了!」三踅說:「灌水灌水!」但沒有水。被狗咬了腿的是冉家的兒子,解了褲子,要把尿往狗嘴裡撒,可惜尿不高,嘭地一聲,賽虎的眼球暴了出來。暴出來的眼球並沒有掉在地上,肉線兒連著,掛在臉上。上善已經從人群裡往外挪身,然後捂了肚子,說:「廁所呢,廁所呢?」小步往312國道上去,鑽進了書正修的那間公共廁所裡。上善在廁所裡沒有大便,也沒有小便,靠在牆上籲氣,直到聽見一陣警笛聲,才站起來趴在廁所牆上看,312國道上駛來了三輛警車。他立即又蹲下去,再沒有出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