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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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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時候,吳三呈和另一個警察扭著武林過來了,說武林就是不交,怎麼辦?張學文說:「不交戳糧食!」吳三呈說:「他那點糧食夠個屁!」張學文說:「那就抬門溜瓦!」吳三呈說:「一抬門他倒點了掃帚要燒房,他真燒了房那要給咱栽贓呢。」張學文說:「那就把人往鄉政府拉,辦學習教育班!」吳三呈拉扯武林,武林抱住了院門口的樹就是不走,警察扳他的手指,扳開一個指頭另一個指頭又合上,就拿拳頭砸武林抱著樹的手,武林就大聲喊:「鄉政府,打人了,救命,救命!」武林長聲叫喊,竟然不結巴了。院門口擁來了許多人。瞎瞎見來了人,膽也大了,說:「你們這是收稅費哩,還是國民黨拉壯丁呀?!」張學文說:「你別囂張,是不是看人多了?人多了咋?對待你這種刁民就得來武的。把糧食拉走!」李元田就從院牆角拉了瞎瞎的架子車,把兩麻袋的麥子裝了上去。瞎瞎一下子跳起來守在了院門口,說:「裝了我的麥還要拉我的車?!有本事你扛了麻袋走,敢動我的車,我就死在你面前!」張學文來撥瞎瞎,瞎瞎也推張學文,但瞎瞎沒有張學文個頭高,只抓著了張學文的衣服,張學文再一撥,衣服便嘶地拉扯了。張學文的外套一破,露出裡邊的紅毛衣,毛衣裡穿著一件白色的假領。張學文叫道:「你動手打人,你抗稅打人呀?給我銬起來,銬起來!」警察竟真的從腰裡取了手銬,就把瞎瞎雙手銬了,拉著往鄉政府走。 瞎瞎被銬了,推搡著往巷子裡去,看熱鬧的人就起了吼聲,說:「你收你的稅費,你銬人幹啥,共產黨的法律裡有沒有銬人收稅費的?」就有人飛跑去告訴了竹青。竹青趕來,說:「張學文,你咋能這樣?」張學文說:「你看沒看見我的衣服被他撕破了?」竹青說:「可你能銬人嗎?你要是手裡有槍,你也開槍呀?!」張學文說:「竹青,你是村幹部,你現在是什麼立場?」竹青說:「我不是村幹部了,我要那村幹部的帽子亂呀!」張學文說:「你不是村幹部你就站遠!」一把搡開了竹青。 巷子裡的人越擁越多。清風街人是有湊熱鬧的習慣,甭說是吵嘴打架,就是兩三人高聲說話,也就有人攏了來要瞧個稀奇,是說是非的,也要說幾句,是吵嘴打架的,但不阻攔,起哄吆喝,煽風點火。這邊巷子裡人一多,聲音又大,農貿市場上就有人往東跑,一人一跑,十人都跑,中街西街也跑來了許多,巷道裡很快就塞滿了。人們見是為了稅費的事,沒有一個偏向張學文的,又見張學文銬了瞎瞎推搡著要去鄉政府,吼聲如起了漫水。張學文怕人多而武林趁機跑了,也給武林上了銬。但他們走不前去。張學文黑著臉,說:「閃開,閃開,把路閃開!」人還是擁著。張學文硬往前擠,就把一個人的腳踩了,那人說:「我交了稅費,你踩我的啥腳?」張學文說:「滾!」那人說:「我是清風街人,我往哪兒滾?!」後邊的人嚎地就叫,偏往裡擠,裡邊的人就擠著了張學文。張學文叫道:「誰在擠?怎麼啦,要聚眾鬧事呀,誰要鬧事,一樣銬了走!」人群就閃開了,閃開了一條縫,這縫一直到了巷子口,巷子口便站著了夏天義。 我現在要說夏天義了,因為夏天義的出現,使這次稅費征繳工作成了一場轟動全縣的大事件。多年後,我和趙宏聲還談起這件事,我說:「清風街咋就出了個夏天義啊?!」趙宏聲說:「你說說,是清風街成就了夏天義,還是夏天義成就了清風街?」趙宏聲的話像報紙上的話,我說:「你用農民的話說。」趙宏聲卻不願意說了,罵我:「沒文化!」我是沒文化,但清風街上我就只認夏天義,誰要對夏天義不好,誰就是我的敵人。那一天的早晨,我們照常在七裡溝勞動,天陰著,沒有烏雲,卻呼嚕嚕地打雷。冬季裡往常是不打雷的,現在打了雷又不下雨,我們就覺得怪怪的。半早晨,趙宏聲為了給俊奇娘配治哮喘病的藥引,到七裡溝來找甘草根,他說起夏天智的病,叮囑夏天義若去縣醫院看望的時候,一定要把他也叫上。趙宏聲一走,夏天義覺得心慌,對我說:「引生,我這心咋這慌的?」我說:「我和啞巴又沒偷懶,你慌啥的?」夏天義瞪我,過了一會兒,又說:「是不是你四叔有事啦?」我說:「四叔做手術時都沒事,做過了有什麼事?」夏天義說:「那倒也是。宏聲是來給俊奇他娘配藥的?」我說:「俊奇他娘那是老毛病了,哪個冬天不是犯著?」夏天義不再跟我說話,往天上看了看,就叮嚀我和啞巴繼續刨石頭,他得回去看看,中午了給我們捎些白米撈飯來。我貪嘴,還問帶啥菜哩?他說還想吃啥菜,酸菜麼。我說酸菜就酸菜,那得用腥油炒一遍!夏天義就回村了。夏天義心還在慌著,直腳去夏天智家,夏天智家的院門鎖著,白雪和娃娃沒在,沒能問夏天智的病。就思謀著去不去俊奇家看看,便聽見了前邊巷裡亂哄哄地響。夏天義知道近日村幹部在征繳稅費,肯定村裡都不安寧,但他轉到了前巷,沒想到那麼多人擁擠著,忙問啥事啥事麼,王嬸的拐杖在地上磕著,說:「他二叔,他二叔,你咋才來?鄉上的人把瞎瞎和武林上了銬子往鄉政府拉哩!」夏天義說:「胡說個啥的?」人群就閃了,人群閃開像麥田裡風倒伏了麥,果然是張學文他們推搡著瞎瞎和武林。瞎瞎的左手和武林的右手用一個銬子銬著,瞎瞎的胳膊細,武林的胳膊粗,銬子銬得武林不停地喊疼。瞎瞎不肯走,腿撐硬著,李元田在他的腿彎處踢了一腳,瞎瞎一下子倒在地上,武林也被拖倒在了地上,面朝下磕在一個土疙瘩上,口裡出了血,說:「我,我的牙,啊牙,門牙?」眼在地上瞅。夏天義站住了,張學文一行也站住了。 夏天義穿著黑棉褲黑棉襖,也一臉的黑色,說:「這是幹啥,幹啥?」瞎瞎就喊:「爹,爹,他們銬我!」夏天義訓道:「你給我住嘴!」瞎瞎使勁地拽胳膊,想要從地上站起來,但他站不起來,張學文把他拉起來,他的胳膊還被武林拖著,哎喲哎喲地叫。夏天義說:「他們犯罪了?」張學文說:「是老主任呀,你可別管這事,瞎瞎雖然是你兒子,但他抗拒納稅。你把路讓開,不要使事情鬧得誰都難看。」夏天義說:「你還知道我是老主任呀!那我告訴你,我從四九年起就當村幹部,我收了幾十年的稅費,但像你這種收法,還沒見過,也沒聽說過!你娃年紀輕,沒吃過虧,你這麼胡來,引起眾怒了,你還在鄉上幹事不幹事?」人群就哄哄起來。巷子的那頭傳來了二嬸的哭聲,瞎瞎的媳婦抱著孩子也往這邊跑,孩子尖叫著,來運在咬,東街所有的狗都在咬。巷口的人越擁越多,後邊的又在擠前邊的人,前邊的人腳未動,身子往前撲,有人將巷道牆頭的瓦揭下來摔了一塊,發出很大的破碎聲。張學文說:「想幹啥?想幹啥?」張學文留的是小分頭,他把頭一仰,頭髮撲忽在兩額,他說:「老主任,你可別煽惑啊!我尊重你,你倒倚老賣老了。現在的社會不是你當主任的社會,不來硬的稅收任務怎麼完成?誰抗稅誰就是犯法,把人帶走!」推搡起了武林和瞎瞎。夏天義一看,張學文根本不買他的賬,偏就站在路中間。人群就更亂了,架子車被推到了巷道邊,車輪陷進流水溝槽裡。張學文吼道:「誰在推?誰再敢推?拉了往鄉政府去!」一時吳三呈把架子車往前拉,後邊又開始往後拖,張學文過去把車頭調了,從後邊往前推,許多人的腳就被車輪輾了,哎喲地叫,罵開了娘,更多的人來抓車幫,車輪又卡在了一個土槽子中。土槽子是下雨天的車轍,天晴後硬得像石頭。張學文鼓了勁往前一推,輪子是出了土槽子,卻一時收不住力,向夏天義沖去。夏天義沒有躲閃,被撞跌在地上,車幫的一角正好頂在他的右肩窩。張學文遲疑了一下,仍是很快地推了架子車出了巷子。眾人忙看夏天義,夏天義的肩膀雖沒出血,但鎖骨斷了,人疼得暈了過去。人群中就喊:「出人命啦!」竹青在後邊聽說出了人命就急了,大聲說:「攆他姓張的!」眾人立時像一窩被捅了的蜂,跑著去攆。張學文見人群來攆,就害怕了,丟下架子車,幾個人拉著武林和瞎瞎撒腳往鄉政府一路狂奔。瞎瞎就勢抱住了路邊一棵樹,警察拉,見拉不動,就拿警棍在手上打,瞎瞎手松了,警察的帽子卻掉下來。這警察是個禿子,帽子掉了以後,返身要跑過來撿,但看攆的人快要攆上,又折身往前跑。竹青是把帽子撿到了,卻累得蹴在了地上,看見斜巷裡跑來了三踅,就說:「三踅三踅,你跑到哪兒去了,你讓張學文把氣往武林瞎瞎身上撒?!」三踅說:「聽說把二叔都打了?」還沒等竹青說話,他就朗聲喊:「狗日的,這還得了,鄉政府來人把天義叔打死啦!」竹青說:「人是傷了,不敢胡說!」三踅還在喊:「鄉政府的人把天義叔打死啦!」扭頭對竹青說:「村人再不多去,他們真要打死人啦!你快喊人,喊人去呀!」竹青就進了夏天智的院子。院子裡只剩下白雪和孩子,白雪聽見外邊亂哄哄的,還不知道怎麼回事,竹青像一個瘋子,說:「把人銬走啦,把你二伯打昏啦!」就跑進夏天智的臥屋打開了高音喇叭,在上邊喊:「鄉政府收稅費銬人啦!戳麥抬門啦!打了人啦!要出人命啦!沒見過這樣收稅費的!是收稅費還是閻王爺來索命啦?!去奪人呀!抓兇手呀!打倒張學文!」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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