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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五


  從大清寺往出走的時候,有人看見了院門扇上的話。君亭說:「誰寫的?『向魚問水』,什麼意思?」金蓮說:「這是說人在問魚河在哪兒,因為魚是生活在河裡的。」西街組長說:「這是人渴了,問魚哪兒有水?」上善說:「我明白了,這是糟賤咱們征繳工作哩!」竹青說:「咋個糟賤?」上善說:「魚是沒水活不成的,現在魚都渴著,人還向魚要水哩。」君亭再看看另一扇門上的「與虎謀皮」,說:「趙宏聲寫的?!」用手就擦了。對上善說:「你要給趙宏聲敲打敲打,甭讓他在這個時候沒事尋事,給咱添亂!」上善說:「這狗日的倒是有文采!」

  至於村幹部如何吃了牛羊肉泡饃後,君亭又如何去鄉政府向鄉長做了彙報,這些就全不說了。只說怎麼個征繳稅費。征繳稅費是刀下見菜的事。甭看村幹部平日神氣活現的,征繳起稅費卻都成了龜孫子。中街在三天之內,僅收了兩戶。上善的一張嘴能說會道,但中街的人也就針對了上善而死磨爛軟,你說東我也往東說,你說西我也往西說。上善是不得罪人的,在一戶人家幾乎泡了一天,似乎他忘了自己是去收稅費的,而成了聊天閑傳的。西街的進度是最快,君亭就讓西街組長繼續征繳,他自己到了中街,協助上善。東街起先還較順利,因為那些外姓人家大多家裡有人在外打工或包活,經濟條件還可以,又都是婦女在家,竹青和金蓮一個用理一個用情,人家就都繳了。但是,在三踅家遇到了拒交,三踅的態度非常好,說他去西山灣收取一批磚瓦錢了就如數繳上,可一走竟再沒了蹤影。再去書正家,書正說:「夏家交了沒有?夏家交了我交。」竹青自己便先交了,君亭交了,夏雨交了。書正便交了三分之一,說:「能不能緩幾天?」竹青和金蓮就去武林家收。武林是最貧困的,他說他藏在他爹相框裡的三百元被黑娥偷走了。再拿不出錢,乞求等他賣些糧食後再交。金蓮不行,讓他現在就裝了麥子到市場上去賣。武林掮了麥袋去市場,嫌價格太低又掮了回來,說他明日再去賣。金蓮說:「你別給我耍花招啊!」武林說:「誰,誰,啊誰耍花招了,是豬,豬!」竹青就拉了金蓮到她家去吃飯。

  武林在家愁得無法,越想越覺得黑娥坑了他,憋足了勁,去慶玉家找黑娥。慶玉幸好沒在家,武林說:「錢,錢呢,把我的,的,錢給我!」黑娥說:「我欠你什麼錢了,離婚時我只拿了判給我的那一份,我連判我的三隻雞都給你了,我欠了你的骨殖?」武林說:「我藏,啊藏在我爹相,相框裡的三,三百元,咋不見了?!」黑娥說:「不見了就是我拿了,你有證據?沒證據我還要你給我揭賊皮的!」武林說不過她,舉了拳頭說:「我砸,砸,啊砸死你個賣,賣,賣×貸!」拳頭還沒揚起來,慶玉進了門,一磨棍把武林撂倒了。武林爬起來就跑,慶玉攆出來,罵道:「你狗日的再來我家,我打斷你的腿!」武林跑回家,大罵慶玉和黑娥,把世上最難聽的話都罵了,還不夠解氣,拿了鍁又到了慶玉家門口。院門關住了,他從廁所鏟了一鍁糞塗在門上。再鏟第二鍁,慶玉從院門裡沖出來,一腳將他踹到了尿窖子裡。

  尿窖子裡屎尿半人深,武林跌進去差點嗆喝了一口。東街人炸了鍋,說啥話的都有。金蓮和竹青跑了來,武林一身的屎尿坐在慶玉家門口,叫喊:「黑娥,你不還我三百元,我就坐在你家門口不起來,除非來把我打死!」金蓮進屋訓了慶玉,又訓武林,說武林的錢緩一步吧,你先回去。而讓慶玉立馬交稅費,慶玉是民辦教師,征繳了稅費鄉里才能開出工資,他沒理由不交,也就交了。

  竹青和金蓮再次到書正家,書正卻口氣硬了,說:「你們給武林緩了,為啥不給我緩?」竹青說:「你咋能和武林比?」書正說:「武林被慶玉霸佔了妻,我也是被你爹致殘了腿的!」竹青說:「你胡扯蛋!你不交不行,我現在就守在你這兒,什麼時候交了,我什麼時候走!」坐在門檻上吃起紙煙。金蓮見這裡有竹青守著,就去找別的人家收繳。收繳到了瞎瞎家,瞎瞎抱著頭往地上一蹲,說:「我沒錢!」金蓮火了,說:「你沒錢,你搓麻將就有錢了?沒錢那就戳糧,扛門,上房溜瓦!」瞎瞎的媳婦見金蓮變了臉,就在麥櫃裡翻,翻出了五十元要交。瞎瞎撲過去把錢奪了,罵道:「你咋這積極的?你就讓她戳糧扛門溜瓦麼!」金蓮順門就走,說:「瞎瞎,你這顆老鼠屎就壞夏家的一鍋湯吧,你嫂子是組長,你堂哥是支書,我讓他們來!」

  瞎瞎這邊不交,村裡又有四五家看著樣兒不繳,竹青知道瞎瞎是個不講理的主兒,就和金蓮把他反映到君亭那裡。君亭跑來罵瞎瞎,瞎瞎把五十元交了,說:「你再搜,能搜出多少你都拿去!」君亭讓金蓮揭了炕席,炕席下沒有,再翻櫃子裡的麥和稻子,麥和稻子裡沒有,屋樑上掛著一個竹籠,卸下來了,裡邊是一堆舊棉花套子。君亭說:「你站起來!」瞎瞎站起來,身上的口袋都是癟的,還故意跨了馬步,褲子爛著襠。君亭氣得說:「你倒把日子過成個×啦!」

  征繳了七天,只收到了全部稅費款的五分之一,而且那些交過了稅費的發現大多人家都沒有繳,又來要求退錢。君亭又召開了會議,各組長紛紛叫苦,也同時提出稅費太高,大多村民實在交不起了,要求君亭把情況給鄉政府反映,如果能減免一部分就減免一部分,減免不了能希望再緩緩,春節沒幾天了,鬧得清風街雞飛狗咬的也不好。原本開會要給大家再次鼓勁,卻開成了訴苦會,君亭也心軟了,去向鄉政府反映,遭到鄉長一頓訓罵。君亭回來又訓罵各組長,三個組長卻一個腔:不當組長了,行不行?!當下撂了挑子。君亭和張學文商量,張學文說:「問題都出在東街,你是不是護你夏家人了就尋理由的?」君亭也生了氣,說:「你說我護夏家?我君亭為了清風街把夏家都得罪完了!那你去征繳吧。」

  張學文帶了李元田、吳三呈,又叫了派出所的兩個警察,就先到了東街。第一戶去的是三踅家,三踅正在家裡吃飯,飯碗一放,從後窗跳出去跑了。張學文窩了一肚子火,把三踅的那只碗端起來摔了,說:「跑得了和尚跑不了廟,只要你三踅不在清風街閃面!」又兵分兩路,叫喊著從釘子戶開始,殺雞要給猴看。張學文、李元田和一個警察到了瞎瞎家,吳三呈和另一個警察到武林家。瞎瞎坐在家裡打草鞋,聽見後窗外有人喘氣,抬頭看見立了個警察,並沒在意,張學文和李元田就從前邊進了院子。瞎瞎說:「收稅費呀?」張學文說:「你咋不跑?」瞎瞎說:「我坦然得很,我交過了!」竹青正好從門前過,張學文喊:「竹青竹青,你進來!」竹青說:「我不是組長了,你不要叫我!」腳步不停地走了。張學文生了氣,問瞎瞎:「你交了?交了多少錢?」瞎瞎說:「五十元!」張學文說:「你交給誰了?」瞎瞎說:「交給君亭了!」張學文說:「君亭是怎麼搞的,五十元一收就算了?再補交!」瞎瞎說:「我沒錢!」張學文說:「我知道你是這話!」對李元田說:「戳糧食!」瞎瞎說:「戳糧食?」張學文說:「戳糧食!」李元田是提著幾個麻袋的,揭了櫃蓋就裝了一麻袋麥子,又裝第二袋麥子。麥粒灑了出來,雞就過來啦,啄了吃。瞎瞎的媳婦一邊攆雞一邊哭著撿麥粒,瞎瞎罵道:「你撿你娘的×哩,你撿?有土匪吃的還沒雞吃的?!」張學文說:「誰是土匪?」瞎瞎說:「你們是土匪!」張學文說:「你才是刁民!」吵著吵著,李元田已在紮麻袋口,瞎瞎說:「你再裝麼,兩麻袋就夠了?這櫃子裡不有哩,你怎麼不裝了?」嘩啦把櫃子拉倒,裡邊的麥子全倒出來,他又雙手把麥揚著,揚得滿屋子都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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