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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二


  這件事,直到春節的時候,我去大清堂玩,染坊的人路上碰見了我說閒話,才告知了我。我一聽,噗噗噗地叫苦了半天,就日娘搗老子地罵了一頓王家老三。罵過了卻想:也多虧有王家老三,要不是王家老三攔阻我,我直端端地走到夏天智面前了,夏天智能讓我給孩子當乾爹嗎,當著那麼多村人的面,他怎麼下場,我怎麼下場?我雖然沒有給白雪的孩子當成乾爹,實際上我已經算是白雪孩子的乾爹了,我愛著白雪,白雪的孩子認乾爹偏偏就遇上了我,這不是命嗎?這是命!我甚至還這麼想:思念白雪思念得太厲害了,會不會就使她懷孕了呢?難道這孩子就是我的孩子?!

  還是繼續說夏天智吧。夏天智抱著孩子急急匆匆地回家去,臉色極其難看,白雪問他咋啦,夏天智說:「胃有些疼。」四嬸說:「你才抱了一回娃,胃就累疼啦?!」並不在意。夏天智真的是胃疼了,他到臥室裡捂了一會兒肚子,還是疼,就喊四嬸來給他揉揉。四嬸見夏天智滿頭汗水,倒嚇了一跳,說:「還真是病了!」夏天智說:「恐怕吸了些涼氣。」四嬸揉了揉夏天智的肚子,又拿嘴對著肚臍吹熱氣,夏天智一連串咕嚕了幾聲,疼痛漸漸消去。四嬸說:「不是受涼,是你窩住氣了?」夏天智才說了抱孩子在街上認乾爹的事。四嬸說:「碰上引生了,就認引生麼,那有個啥,瞎瞎的乾爹還不是個豬?」夏天智說:「胡扯筋!引生是什麼人,讓娃認他呀?!」四嬸說:「沒認就沒認吧,那你還生的什麼氣?」夏天智不吭聲了,又取了水煙袋吃水煙。四嬸卻說:「他爹,我倒有句話一直擱在心口,昨兒夜裡我夢到夏風和白雪結婚哩,醒來就覺得不對,他們已經有了娃娃了,還結什麼婚?再說夢都反的……你察覺了嗎,白雪這次從省城回來就沒甚笑過,時不時就發呆……咱那兒子沒見送她們母女回來,年終月盡了他也沒個信兒……你說,他們會不會要離婚麼?」夏天智說:「他狗日的敢?他要離婚,我就到他單位找領導去!」四嬸更心慌了,說:「他要真的離婚呢?」夏天智說:「你不會說些吉利的話嗎?!」四嬸拿了抹布擦櫃蓋上的盆盆罐罐,盆盆罐罐擦得珠光寶器的,她還是擦,一隻罐子突然間就破了。罐子破得沒聲沒息,成了三片,罐子裡的米流了一櫃蓋。四嬸吸了一口涼氣,拿眼睛看夏天智,夏天智沒有言喘,過去把米往一堆收拾,他說:「他狗日的要真瞎了心了,他就再不要回來。白雪和娃還依照就住在家裡,他不認,咱認!」

  但是,夏天智到底是病了,每每在黎明時分肚子就開始疼,四嬸為他揉肚子,吹肚臍眼,都不起效果,他就起來一個人在院子裡轉。夏天智是找過一次趙宏聲,趙宏聲號了脈,說可能是胃潰瘍,抓了七副中藥讓熬著喝。這七副中藥還行,疼的次數減少了,但飯已不好好吃。過了一些日子,疼痛又加劇了,再喝中藥也不起作用,趙宏聲沒了辦法,就給了一些大煙殼子讓煎了水喝,喝下去真能止疼,不到兩天還是疼,夏天智害怕喝大煙殼子水上癮,不敢再喝。

  夏天智生病的消息傳了出來,人們都說平日見他身體蠻好的,退休後連頭疼腦熱都沒有過,怎麼突然胃疼了,這麼些日子不好呢?往常是夏天智照看別人,現在夏天智病了,好多人就還人情來探望他,四嬸是天天忙著招呼來家的人,一雙纏過的腳就累得錐兒錐兒地痛。這一天,冷得石頭都要酥了,蘿蔔窖上結了一層硬蓋,四嬸用頭搗了半天,搗出一個洞,從洞裡掏蘿蔔,要給夏天智包一頓素餃子吃。秦安在他老婆的攙扶下,用手帕包了幾顆雞蛋也來看夏天智。四嬸扔下蘿蔔,招呼秦安坐,說:「你咋也來了?!」秦安一臉瓜相,不吭聲,他老婆說:「四叔病了,我們能不來看看?」夏天智也忍著疼在堂屋生了一盆炭火,陪了一會兒。夏天智依然還關心秦安,但他問秦安這樣那樣,秦安只是說:「噢。」不多說話。夏天智就拿了幾個冷饃在炭火上烤,烤黃了給秦安,秦安就吃了,又烤了一個再給秦安,秦安還是吃了。秦安的老婆說:「四叔你可不敢給烤了,他吃東西沒饑飽。」院子裡的雞翻過門檻,啄著秦安掉下來的饃渣,趁他不注意叼了他手上的一疙瘩饃到屋角去啄,秦安說:「噓,噓!」竟爬著到屋角去撿饃,又爬著回到凳子前。秦安老婆說:「這是在四叔家,你爬?!」夏天智說:「他在家裡愛爬?」秦安老婆說:「活成二幹了。動不動就在地上爬。」夏天智說:「唉,病把人弄成這樣!」自己的肚子又疼得厲害了。四嬸就說:「你要難受了,你進臥屋歇下,我陪他們說話。」夏天智進了臥屋。四嬸和秦安的老婆又說了一陣話,中街的幾個老婆子便手拉手地進了院子,高聲叫嚷著夏天智的名字,說她們來看看他了。這些老婆子輩分都高,四嬸忙到院子裡迎接,她們說:「他四叔呢,病還沒回頭啊?」四嬸說:「還是疼。」她們說:「沒讓宏聲給看看?」四嬸說:「一直吃宏聲的藥,好像還不行。」她們說:「吃藥不行了,那就有怪處哩,沒讓誰給禳治禳治?這中星他爹一死,清風街也沒個會陰陽的人了!哎,過風樓鎮有個姓付的神漢本領大哩,沒去請請?」四嬸說:「他不信這個。」她們說:「要信哩,咋能不信,他王嬸崴了腿,派人去問人家,人家也不知道王嬸是誰,卻說是王嬸家後院牆破損,才使腿崴了,把後院牆修補修補腿就好了,你說怪不怪,王嬸她家後院牆真的是塌了一個豁口!他四叔不信,我給他說!」四嬸說:「他疼了一上午,才止住,睡著了。」老婆子們立即聲低下來,就坐在院子裡,說:「那讓他好好歇著,咱都不要驚動他,病人要歇好哩。」白雪抱著孩子出來招呼。一個老婆子立即臉笑得像一朵菊花,乍拉著手,說:「快把娃讓我抱抱!」白雪把孩子遞給她,她在孩子臉上親,說:「白雪的奶好,把娃喂得這麼胖!」白雪說:「不胖。我娘家二嫂的孩子臉像個關公,腮幫子肉都堆在肩上哩。」另一個老太太說:「就是那個超生兒吧,聽說是用石頭砸的臍帶?」白雪笑著說:「就是。」秦安老婆說:「咱娃臉不胖,身子胖麼!」四嬸臉一下子變了,就把孩子抱了過來。老婆子說:「哪兒臭臭的,是不是娃屙下了?」就過來解起孩子的腰帶,四嬸身子一斜,把孩子抱到臥屋裡去了。

  在臥屋裡,四嬸給孩子解了衣帶,果然是屙下了,忙換了裹身布,又穿好衣服用帶兒系好,問在炕上的夏天智:「還疼嗎?」夏天智說:「她們沒發覺吧。」四嬸說:「沒。」夏天智說:「你打發她們走,我實在疼得厲害。」四嬸說:「老是疼咋行?還是讓夏雨送你去縣醫院吧。」夏天智說:「你讓秦安路過酒樓了,把夏雨叫回來。」

  夏雨很快騎了摩托車往家來,但他在街口碰著了坐著小車回清風街的夏中星。中星的小車是從312國道上掉頭進的西街,又從西街開到東街。街上的人多,還有豬貓雞狗,小車一路鳴了喇叭。快到農貿市場前的拐彎處,路邊晾著兩席淘過水要上磨的麥子,車輪就碾到了席角,主人跑出屋把車擋住,拽開車門就要揪司機下來。中星在車裡說:「是我!」那人說:「你是誰?」中星說:「你不認識我啦?」司機說:「這是夏縣長!」那人說:「是夏陰陽的娃呀?這席上該不是車路吧!」中星忙下車賠情道歉,說席把路擋了一半,那邊有一隻雞,車一避,不小心就把席碾了。那人說:「噢,怪我曬糧食了!」中星說:「不是的,不是的。那你說咋辦呀,我賠你的損失。」那人說:「你咋個賠?你數數碾了多少顆麥!」夏雨騎了摩托過來,忙勸說了一會兒,那人說:「我就看不慣他張狂!你哥比他能行吧,你哥回來沒見開車,就是開車回來,把車停在鄉政府院裡,他也是往回走哩。夏陰陽的兒子是把車從西街開到東街,喇叭按得一路響!要是派兒大,下次回來帶個警車開道麼!」說得中星面紅耳赤,便讓小車先開到東街口,他和夏雨就到了夏天智家。

  得知是夏天智要夏雨送他去縣醫院看病,中星就一定要夏天智坐他的小車去。夏天智也沒再推辭,就收拾起牙刷、毛巾和換洗衣服。中星逗著白雪的孩子,問白雪現在劇團怎樣,白雪說早都不行了,她好久都沒再去。中星說:「那是怎麼搞的,我一走攤子就爛了?現在誰是團長?」白雪說:「原先劇務組老馬。」中星說:「他只會演戲哪裡懂得這個?!」白雪說:「他說話是沒人聽。性格太軟。」中星說:「不是性格軟不軟的事,他沒政治頭腦。」白雪說:「啥是政治?」中星說:「政治就是把你的人弄上來,上來的越多越好,把你的對手弄下去,下去的越多越好。」白雪說:「這是你說的?」中星說:「毛主席說的。」白雪就不言喘了,卷了一床被子,送到車上讓夏天智墊了躺。來送夏天智的有雷慶和梅花,也來了慶金、慶滿、慶堂和瞎瞎的媳婦。慶金背了夏天智往車上去,夏天智不肯,要自己走。走時,他拿鏡子照臉,臉色黑灰,他把一頂草帽戴上,又壓低了帽檐兒,說:「來這麼多人幹啥?我去檢查一下,又不是去住院呀!不要送,都不要送!」最後一塊走的只是四嬸、夏雨和慶金。

  世事很怪,清風街的故事總是相互糾纏的,說出來就像是我在編造,但就是那麼確實。當夏天智要往縣醫院去的時候,三踅他出事了。三踅早晨在魚塘裡撈魚,撈著撈著就把撈兜扔了,上善從魚塘邊過,說:「又憋上誰的氣了?」三踅說:「縣上來人要吃魚,你鄉長讓我送幾條我就送了?!」上善說:「鄉長你也不認呀,你是吃誰的飯砸誰鍋!」三踅說:「我可沒砸過你的鍋!你這要幹啥去?」上善說:「我去河堤上砍些樹枝,狗剩一死,他家今冬沒燒的,村部研究了得照顧啊!」三踅說:「君亭不是把你的權奪了嗎?」上善來了氣,說:「我不批條子了,我還不參與決策了?」三踅就說:「我跟你去!」跟著上善到了河堤。在河堤上,三踅沒讓上善上樹,他身手快,砍下一大堆樹枝,又給自己砍了根鍁把,說:「上善,你別嫉恨我,我寫小字報不是沖著你的,他君亭借刀殺人,讓我背黑鍋哩!」上善說:「我無所謂。」三踅說:「上善,我可是個粗人,刀子嘴,豆腐心,他君亭挖我的軟柿子,他也挖你的軟柿子,以後我會跟著你,你也得幫護著我哩!」上善說:「這你還看不出來?」三踅就從樹上下來,掏了紙煙讓上善吃。三踅的紙煙比上善的紙煙好。吃罷了一根紙煙,三踅便仰躺在堤上歇息,不一會兒竟瞌睡了。待上善把樹枝捆在了一起要往回拖,三踅啊了一聲。這一聲「啊」得奇怪,上善回頭看時,三踅的嘴裡有了半條蛇,他的雙手緊握著蛇的後半截。那一刹那,上善想著的是:冬天蛇都眠了,哪兒來的蛇?但上善看到三踅臉已紫青,頭高仰著,雙手握著蛇的後半截,蛇尾還不停甩動。他是驚住了,立即丟下樹枝,過去幫三踅往出拔蛇,蛇卻是勁大,拔不出來。上善說:「不敢鬆手!不敢鬆手!」兩人就往趙宏聲藥鋪跑。趙宏聲一看,說他治不了,得往縣醫院送。趕緊讓人開了手扶拖拉機去縣城,在東街口就遇著了夏天智,兩人就搭坐在了中星的小車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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