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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三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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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縣醫院,上善陪著三踅,醫生在三踅的脖子上開了個口,把蛇從開口處拽了出來,是條菜花蛇。三踅這才算是活過來了。夏雨陪了夏天智做胃鏡檢查,夏天智在檢查前一定要刷刷牙,他不願意牙不乾淨讓醫生笑話他。刷過牙後,他獨自進了檢查室,等走出來,眼淚嘩嘩的,夏雨說:「做胃鏡是難受。」夏天智說:「丟人了,丟人了,我嘔吐了兩次,你快進去把地上的髒物給人家打掃淨!」夏雨扶了夏天智去過道的椅子上歇息,他去打掃衛生,醫生卻把他叫住,說:「你是病人的兒子?」夏雨說:「是。」醫生說:「你爹患的是胃癌。」夏雨一下子呆了。他沒有打掃完髒物,反倒自己還踩上了一腳,但他立即暗示醫生不要再說,回頭看了看過道上的夏天智,又問:「你沒哄我?」醫生說:「我哄你?」夏雨的額上就滾起了水豆子。醫生說:「趕緊住院,這號病越早手術越好。我開住院手續呀。」夏雨說:「住院,住院。我求你能保密,我把我爹叫來,你就說不是瞎瞎病。」醫生說:「這我知道。」夏雨穩了穩神,過去對夏天智說:「爹,不好了,你患了嚴重的胃潰瘍,醫生說得住院手術。」夏天智說:「我估摸是胃潰瘍。咱不做手術,保守著治。」夏雨說:「醫生說你這病嚴重,不手術可能將來癌變。是這樣吧,縣上條件差,要做手術咱去省城做,我哥在那兒,方便。大醫院手術人也放心。」夏天智說:「甭說是潰瘍,就是胃癌我也不去省城!」夏雨愁了半會兒,說:「那咱就在縣上治,你聽聽醫生的意見。」兩人過來,醫生真的就說患了潰瘍,因潰瘍面大,最好做手術。夏天智說:「把他的,老了老了還得挨一刀!」 夏雨辦了一切手續,讓夏天智住了醫院。三踅包紮了脖子,和上善來看夏天智,三踅說:「四叔,甭怕,我脖子上都開了刀哩!」夏天智說:「你沒事啦?」三踅說:「沒事啦。」夏天智笑著說:「你三踅是個惡人,要是別人,嚇都嚇死了,哪裡還能把蛇握住!」三踅說:「蛇要是細一點,我就把它咬著吃啦!」夏天智說:「你這回去又該有吹的資本啦!」三踅說:「要吹的話,我就吹我是和四叔坐過一輛車的!」說到車,夏天智就催司機趕快把車開回去,說中星能把車帶回來肯定有事要辦,別太耽擱了人家。 上善和三踅便坐了小車回清風街,夏雨也隨車回來取錢,二返身再到醫院。這回是四嬸、白雪,還有慶金、雷慶都來了,夏天智問:「怎麼沒帶收音機來?」夏雨說:「過幾天了我給你取來。」夏天智說:「你現在就回去取,沒秦腔聽咋在病床上躺得住?」 夏雨又回了一趟清風街,天已經擦黑,他把收音機揣在懷裡,眼淚止不住往下流。他站在巷口低著頭想:爹能不能闖過這一關?或許手術後就好了,或許手術後一年兩年就又復發了。癌是難於治好的,能耐活三年五年就好,一年兩年也好,但願奇跡能出現。那麼,就盼手術順利成功。如果手術順利成功,天上就出些星星吧,如果天上沒有星星,那……夏雨不敢再往下想,抬起頭來看天空。天空上黑乎乎一片。夏雨顫抖著,一眼一眼還往天上看,突然一顆星星閃了一下,但又不見了,就死死地盯著那個部位,終於星星又亮了。夏雨驚了一下,靠在巷口的樹上大聲地喘氣。巷口外的小路上,君亭和新生走過來,君亭正訓斥著新生,突然看見了夏雨,小跑過來說:「四叔住醫院呀?」夏雨把診斷的結果告訴了,君亭身子也矮了半截,半會兒沒說話。夏雨說:「這事你知道了就是,對外人就說是胃潰瘍,免得將來話又傳到我爹的耳裡。」君亭就從懷裡掏了一卷錢,說:「我實在去不了醫院看四叔,鄉政府開始徵收一攬子稅費呀,你知道這工作難度大,我是走不開的。我也沒時間去給四叔買什麼補品,這些錢是我這一月的補貼,才領到手,你看著給四叔買些營養品。做手術的時候,一定得給我說一聲!」夏雨說:「怎麼到臘月底了收稅費,人都忙著過年呀,手裡能有多少錢?」君亭說:「麥後要收的,因天旱沒收成,秋裡雖說還行,但也沒收起來,年前再沒日子了,鄉政府都急了……」新生走過來了,夏雨再沒聽君亭說下去,騎摩托急急走了。新生說:「夏雨夏雨你這要到哪裡呀?」君亭說:「四叔住院啦。」新生說:「啥病住院了,不要緊吧?」君亭說:「不要緊。」夏雨聽見新生在後邊喊:「夏雨夏雨,有啥事我能幫上忙的,你就言傳啊!」 夏天智生病住院,事先我是沒有一點感應的,待我知道的時候,那已經是他做手術的那天。那天的風是整個冬季最柔的風,好像有無數的嬰兒屁股在空中翻滾。夏天義沒有去縣醫院手術室外守候,手術成功的消息傳回來後,他半個下午都是坐在七裡溝的陽坡曬暖暖,解開懷,捉住了七個虱。但夏天義不肯讓我去看望夏天智,說:「你去讓他病加重呀?!」想想也是,我就在七裡溝裡哭。我那時還不知道夏天智的病是生夏風的氣而得的,總以為我給他添過許多亂子,是逃不了的一份罪責的,就祈禱他的病在手術後能多活幾年。我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可以看見自己的五臟六腑的,就是你越閉上眼越看得清,腸腸兜兜在腦子裡出現一幅畫。我企圖把我的胃當做夏天智的胃,但沒有成功,因為胃是有感情的,夏天智的胃能接受辣子,我的胃從小喜歡蒜,現在每頓飯只要嚼蒜,它就活躍,要不便懶得不動彈,克化不了,會不停地放屁。我很懷念中星他爹,他會為人添壽的,可惜他已經死了,我就試著學習他,讓樹木給夏天智添壽。連續三個夜裡,我叩拜了清風街所有的大樹,我對它們說:你們的壽命長達上百年,數百年,甚至千年,為什麼不拿出一年或者幾個月撥給夏天智呢?牛身上拔一根毛不算個啥,可夏天智多活幾年,清風街安穩了,我心也安穩了!我叩拜了大樹後的第三天,從屹岬嶺起身了一股大風,來回地在清風街刮。地皮刮起來,房上的瓦刮得掉下來,放在西街口的楊雙旦他二爹碾蘆葦做紙紮活的碌碡,被刮得滾了三丈遠。我倒操心我家的那口井,這是我爹活著時挖的清風街惟一的井,怕被風刮得從院子裡移到院子外。但井沒有被刮走,卻有三十棵大樹都折了枝腰,喀嚓喀嚓一連串地響,有的折了把粗的一股,有的折了樹梢,有的雖然沒倒,卻傾斜了,斷裂幾條根。我知道這是大樹在響應了我的請求,它們都在給夏天智貢獻了。 枝股折斷最厲害的是大清寺裡的白果樹,它有五股大枝,都是盆子那般粗的,其中一股齊茬茬地折斷,橫擔在院牆和廁所牆上,把在廁所蹲坑的上善嚇了個半死。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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