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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零零


  慶金說:「人心裡早些不美,這曲子聽著惶。」夏天智說:「你不懂就少指責!給你聽個《若耶溪》,只怕戲詞兒太文。」就放了西施唱的一段:「一葉兒舟,一葉兒舟,一葉兒舟自在流。漁女兒,坐在船頭,漁老兒,垂釣鉤。鷗不知人,人不知鷗,世外桃源多自由。勝如我,拘在茅屋,紡織不休,沒爹沒娘,多病多愁,無雪常叫梅花瘦。」慶金果然聽得不明白,卻說:「響鞭炮了!」夏天智側耳聽了,果然有鞭炮響,說:「誰家過事啦?」慶金說:「今日慶玉成親了麼。」夏天智說:「他成親呀?!是和黑娥?」慶金說:「他沒來給我說,只給慶滿說了,讓慶滿帶話要我過去吃酒。我那麼賤,欠一口酒?我是他大哥,他不來親口給我說,他家離我家千山萬水了?」夏天智說:「我連個口風兒都沒聽到。」慶金說:「他記恨你!連我爹都沒請,我爹今日還是去了七裡溝。」夏天智說:「你爹身子虛成那樣了,還往七裡溝跑呀?!他慶玉是個橫爬的螃蟹,他都請誰啦?」慶金說:「我剛才到你這兒來,瞧見君亭、上善、金蓮、三踅,還有丁霸槽都去了。聽慶滿說他不大鬧,只待三桌客。虧他待的客少,他就是山珍海味擺一河灘,看清風街能去幾個人?」夏天智說:「他不請我了也好,請我我也不去的。聽戲,咱聽戲!」夏天智這回在高音喇叭上播放磁帶,滿清風街都是了秦腔。來運從地上爬起來,應著曲調也嚎叫,癢癢樹上的葉子就嘩嘩地往下落。夏天智突然把高音喇叭又關了,他說:「咱這麼放秦腔,別人還以為是給他慶賀熱鬧哩!我給你說戲。你知道不知道白雪他們劇團裡退休了的那個癩頭紅?」慶金說:「聽說過,沒看過他演的戲。」夏天智說:「人是一頭的癩瘡,但扮了旦了,走是走樣,唱是唱樣,一笑一顰比女人還女人哩!他演過《走雪》中的曹玉蓮,在戲臺上過獨木橋,獨木橋不容易渡過,他是半晌不敢邁步,最後由老曹福給他抓了一枝楊枝,才手握柳枝往前走,走到橋中,無意間眼睛向下一掃,萬丈深淵啊,視線就轉移了,腰腿顫震,變臉失色。他演《送女》,唱到『人人說男子漢心腸太狠』,就把餘寬一指,失手太重,把餘寬差點推倒在地,又急切地拉回來。好不好?好,惱恨,驚怕,不忍,憐惜,全表現出來了。還有,她給餘寬訴苦一段,越說越親,越訴越苦,剛說出『咱夫妻同床共枕』,她爹一聲咳嗽,當下噤口,一臉羞紅……」夏天智說得收攏不住,卻不見慶金反應,說:「你咋不言喘呢?」慶金還是沒吭聲。夏天智回頭一看,慶金卻閉著眼睛睡了。夏天智就上了氣,拿腳踢了踢慶金的椅子,慶金醒過來,說:「我聽著的。」夏天智說:「你聽啥著的,人家沒叫你去吃酒,你就氣成這樣啦?」慶金說:「吃酒的事我早忘了,你還記著!我只是困。」夏天智說:「你咋啦,有病啦?」慶金說:「可能是這幾天沒睡好。」夏天智說:「說你大,你不大,說你小,你也是退休了的人,你不要跟慶堂、瞎瞎他們打麻將了就沒完沒了,那身子能吃得消嗎?」慶金噢噢地應著,覺得要上廁所,就去了廁所,但怎麼也拉不出來,蹲了半天,才有了指頭蛋大一點幹糞,硬得像石子。

  趁空,該交待我了吧。其實慶玉是邀請了我去吃他的喜酒的。頭一天的傍晚,書正一瘸一瘸到商店裡去買鹽,我剛好從七裡溝回來,他在前邊走,我就跟著他。他瘸起來是左邊高右邊低,身子走著走著走到了街道的右邊,我也就學著他的樣,一閃一閃地走到了街道的右邊。坐在土地神廟臺階上吃旱煙的武林就嘎嘎地笑。武林的笑是傻笑,書正說:「你笑啥的,看見我瘸了你高興?」武林說:「我,啊我沒,沒笑你!」我就跑到臺階上,害怕他說我在書正的身後學書正,我說:「武林,坐在這裡幹啥哩?」武林說:「沒幹啥,啊吃,吃煙哩。」他把旱煙袋遞給我,我不吃。我說:「武林,沒事幹的,你買些酒咱倆喝。」武林說:「沒錢,錢麼。」他把口袋亮著,口袋裡有一元錢,買不成酒。我們都是窮光蛋,又都是光棍,我每到晚上就覺得沒意思,我想武林也肯定覺得沒意思才坐在這裡,坐到別人家裡人家不歡迎,土地公土地婆是兩塊石頭,它們不嫌棄。我就想出了一個壞主意,尋了一條長線把那一元錢拴了,放在街上,我們就拉著線頭蹴在廟門口,要瞧別人來撿錢的笑話。這時候,一男一女從街那邊過來,女的頭上裹著頭巾,男的穿著大衣,還未認清是誰,那女的就看見了錢,彎腰去撿,我趕忙就拉線,一元錢在街面上滑動,女的也就隨著錢小跑,跑到廟門前了,錢又上了臺階,她有些奇怪,抬起頭了,我才看清是黑娥。黑娥不好意思了,我也不好意思。穿著大衣的男的就說:「引生,引生,你日弄誰呀?!」他是慶玉。武林一見是慶玉,臉就黑了,不願意見慶玉,背過身去,嘴裡含糊不清地說:「流氓!流氓!」慶玉卻大聲地對我說:「引生,明日邀請你去我家吃酒!」我說:「吃什麼酒,你捨得給我吃酒?」慶玉說:「明日我結婚呀,你來!你來了熱鬧!」慶玉和黑娥走了,武林就哭,拿他的頭在廟門上撞。我說:「撞啥呀?撞破了你白受疼!」武林就不撞了,也不哭,說:「引生,啊引,引,引生,那兩個狗,狗男女,呸,結婚婚呀你,去吃酒?」我說:「我想吃酒。」武林說:「你不,不要去,啊我,請,請你吃酒!」我說:「一元錢能買個啥酒?」武林從頭上卸下帽子,他戴的是火燒頭棉帽,帽殼裡墊著牛皮紙,頭油把牛皮紙蹭得黑乎乎的,牛皮紙下放著一張五十元人民幣。武林說:「你不要去,噢,我請你吃酒!」他去商店裡果然買了一瓶燒酒。

  第二天,我沒有去參加慶玉和黑娥的婚事。我才不去哩。武林就是不請我吃酒,我也不會去的,人活得還得有個志氣的。我去了七裡溝,只說夏天義和啞巴是不會來了,但啞巴來了,夏天義也來了。我奇怪他們沒說慶玉的婚事,或許他們壓根還不知道,我也就沒提說。這一天,我們在收割麥子。那棵麥子已經成熟了,大拇指頭粗,一乍半長,把它剪下來,我們趴下去給土地磕頭,感謝著七裡溝能生長這麼好的麥穗。夏天義是帶了一個小木匣子的,他把麥穗放在木匣子裡,說他要送給縣種子培育站,讓人家做母種,培育出一批新麥種來。夏天義的決定我是反對的,何必送給他們呢,一個麥穗他們會重視嗎,就是重視,憑那些人的技術,能培育新麥種嗎?與其把麥穗給縣上的人,不如讓清風街人都能看看,或許能促進村兩委會下決心淤七裡溝的。我的意見得到夏天義的贊同,但把麥穗放在夏天義的家裡還是村部,我們費了腦筋,最後意見一致,就放在土地神廟裡。我們三人當即從七裡溝回到街上,就在土地神廟裡的廟梁上拴了一條鐵絲,把麥穗吊在了石像前的供案上。你見過在屋樑下吊著的臘肉嗎,見過吊著的一嘟嚕包穀棒子嗎,因為以免老鼠從繩上溜下去偷吃,那繩上要系個燈罩。我們也就在麥穗上的繩上系了個草帽。土地公土地婆是管理土地的神,土地上產生的大麥穗應該敬獻給它們,而土地神廟是公眾的場合,清風街的人誰都可以看得到。趙宏聲是最會錦上添花的,他當然送了副對聯又貼在廟門上,一邊是「廟小神大」,一邊是「人瘦穗肥」。我說:「我們是瘦了嗎?」果然是瘦了,平日裡卻沒在意,一留神,夏天義是比春天裡幾乎瘦了一圈,他那脖子上的臃臃肉也不見了。啞巴的嘴唇上茸茸的有了鬍子,聲也變得甕裡甕氣,但他的腮幫子沒有了兩疙瘩肉,嘴就顯得噘了出來。我看不見我,拍拍肚皮,說:「真的是瘦了,以前肚子凸凸的,現在是一個坑!」夏天義說:「不是瘦了,是肚子饑了,叔今日請你們吃飯!」夏天義請我們吃飯就是吃涼粉,一進小飯館,他喊:「一人兩碗涼粉!醋要酸,辣子要汪!」兩碗涼粉,夏天義就吃醉了。夏天義放下碗,眼睛就眯著睜不開,往起站時險些跌倒,他扶著桌子,說:「吃呀引生,往飽裡吃,他慶玉待客哩,叔就在這兒招呼你!」我這時才知道,夏天義是曉得慶玉結婚的事。這時候,我聽見了高音喇叭上的秦腔,我說:「天義叔,你聽戲!」但高音喇叭卻停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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