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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一


  君亭到底是聽了夏天智的話,雖沒有收沒金蓮砍的樹枝股,卻把上善對河堤的管理權收回了。為此,金蓮洩氣,工作再不積極,而上善還和他吵了一頓,撂下挑子不幹了。君亭一直嫌上善太鬼,但上善的活騰又使君亭不能沒有了他。上善一撂挑子,清風街又沒合適人來當會議,君亭就以上善和金蓮的不正當關係為把柄要挾上善,上善雖繼續工作,從此卻貌合神離,倒是去七裡溝了幾次。

  夏天義人在七裡溝,清風街上發生的任何事卻都清楚,上善的突然到來,他並不怎麼吃驚。上善說:「天義叔,你這是蘇武北海牧羊麼!」夏天義說:「那都是你們不淤地麼!」上善說:「我可是支持你呀,把手扶拖拉機給你,仍是我首先給君亭建議的。」夏天義說:「村上不是還有一些炸藥和雷管嗎,你給我批些。」上善說:「我沒資格給你批了,你找君亭,君亭學毛主席那一套管理法哩!」夏天義哼了一聲,說:「他怎麼學?」上善說:「他專制,搞一言堂。」夏天義說:「清風街這條船,責任全在船長身上,他說話要不算話了,讓船翻呀?!我告訴你,毛主席是與天鬥,與地鬥,與人鬥,其樂無窮,他那一分為二是讓手下人分成兩派,右一派左一派相互制約。他君亭會?他要是會,就不至於那樣待秦安了,也不會讓你和金蓮攪和在一塊。他嫩著哩!」上善目瞪口呆,說:「生薑還是老的辣,他君亭當領導到底是半路出家!」夏天義說:「屁話,誰當領導不是半路出家?你平日啥事都投其所好,到關鍵時候了,你卻給他撂挑子……」上善說:「天義叔你知道我的事啦?那你說說,能怪我嗎?」夏天義說:「我只問你一句話,你說你有沒有私心?」上善說:「是人,誰沒個私心?」夏天義說:「對著哩,別人占了你的地畔子你肯定不能讓他,你媳婦遭人打了你就得去幫你媳婦,誰欠了你的錢少還一分那不行,一頓飯沒吃好也可以發脾氣,但你要當村幹部,就得沒私心!我夏天義幾十年在任上,我可以拍腔子說,我是有這樣的錯那樣的錯,但我從不沾集體的便宜!私心就是池塘裡的水,人是鴨子,一見水就浮呀?!」上善睜著眼睛,撲忽撲忽閃,不吭聲了。

  夏天義在訓斥著上善,我是多麼高興啊!他上善那一張薄嘴,平日挽翻得歡,這一次竟然啞口無聲。我在旁邊哧哧地笑,上善說:「你吃了歡喜他娘的奶啦,笑?」我說:「你不是能說會道嗎,你咋不說了?」上善說:「讓我喝口水!」他把掛在草棚門上的水罐取下來,抱了要喝。夏天義說:「那不是人喝的!」這水罐裡的水確實不是人喝的,是我們每天提來給那棵麥子澆的。夏天義拿過了水罐,把水澆給了麥子,上善這才看見了新墊出的地裡竟然有著一棵粗壯的麥子!上善畢竟是上善,他驚奇著,也更是為自己喝不上水的尬尷找臺階下,就大聲呼喊,說這個季節怎麼會長麥子,而這麥子長得這麼粗大應該用柵欄圍起來,讓清風街所有的人都來參觀!我以為夏天義又要訓斥上善的花言巧語了,沒作想他也認真了,蹴在了麥子跟前,一邊慢慢地澆著,一邊說:「聽見了沒,上善都誇你了,你就好好地長,給咱長成個麥王來!」半罐水澆在了麥子根下,麥子頓時精神,在風裡搖著響,發出錚泠泠的聲。上善見夏天義情緒好起來,他也就脫了夾襖,說:「天義叔,村上的事不說啦,今日我來就是想出出汗的,你給我個頭,你說挖哪兒我給你挖!」夏天義說:「是不?那你和啞巴把那十幾塊石頭抬過來。」那十幾塊石頭原本是要用手扶拖拉機運的,但夏天義偏要上善去抬,上善抬完了,人累得趴在了地上。夏天義說:「累了吧?現在你知道我來七裡溝不是玩哩吧?」上善說:「可惜我不是君亭,要不早決定淤地了!」夏天義說:「你要是君亭,清風街倒比現在還亂了!」上善說:「哎,天義叔,你說清風街亂,確實現在咋那麼亂呀,你知道不知道中星他爹到哪兒去了?」夏天義說:「你說不說村裡的事,咋又說呀?又要去巴結人家呀?」上善說:「咋能叫巴結,這話不中聽。中星一當上鄰縣的縣長,鄉長就對我說應該關心關心人家家裡人,我前日昨日去了幾次,他總不在……」夏天義說:「他能到哪兒去,病成那個樣子了,不是去中星那兒,就是上南溝虎頭崖的寺廟了,問問瞎瞎的媳婦,或許她知道。」上善說:「瞎瞎的媳婦也信佛道的?」夏天義說:「鬼成精麼。」上善說:「人真是說不上來,誰能想到中星就當了官了?!」夏天義說:「你不也就當了官?」上善說:「村幹部算哪門子官?」夏天義說:「就那你和君亭還弄不到一塊麼!我可提醒你,我可以和君亭打氣憋,但你不能和君亭鬧不到一塊,你們幫襯著路越走越寬,一個砸打一個了,就都得從獨木橋上跌下來!你把我這話記住,也告訴他君亭!」上善點了頭,耳朵裡卻聽見了一種聲音,隱隱約約,像是唱戲。上善說:「你聽唱戲哩!」夏天義聽了聽,沒聽出來,說:「你吃虧就吃在太精靈了,是個鈴,見風就響哩!」

  其實,上善是聽對了,夏天智在他家屋頂上架了高音喇叭,喇叭裡唱了秦腔。夏天智早就建議過君亭,清風街外出的人越來越多,顯得冷清,如果能把村部那個高音喇叭架在白果樹上每天定時播秦腔,就可以使清風街熱火。但君亭嫌村部時常沒人,若定時播放就得有專職人,又就花錢,夏天智也沒好意思說讓他來管,這事就作罷了。這天中午,夏風再一次返回了清風街,捎了一大堆嬰兒的衣服,也捎回了幾大捆印好的《秦腔臉譜集》,夏天智一激動,便把村部的高音喇叭和播放機借了過來,讓俊奇安裝在了他家的屋頂上。夏天智要夏風把《秦腔臉譜集》的序在喇叭上念念,夏風不肯,說:「爹你咋啦?」四嬸說:「燒包哩!」夏天智說:「這又咋啦?念!」夏風還是不念,轉身到白雪的房間去了。

  夏天智就在喇叭上念起序來,他不停地咳嗽,一咳嗽就停了,停了又從頭念。念了一半,白雪是聽到了,吃了一驚,說:「爹念的啥?」夏風說:「書的序麼。」白雪說:「從哪兒弄來的?」夏風說:「你不知道呀,上次黑編輯來,正愁沒個序的,上善拿了這個文章,說是引生……」夏風不說了。白雪說:「?」臉色通紅。夏風說:「可能是宏聲寫的,寫得還好。」白雪說:「好啥呀,讓爹不要念啦,丟人哩。」夏風說:「丟人哩?!」白雪卻不言語了,拿眼看起孩子,身下睡著的孩子臉紅撲撲的,忍不住俯下身親了一口。

  夏天智念完了序,問夏風:「播哪出戲?」夏風說:「有哪些戲?」夏天智說:「二十四大本都有哩!」夏風說:「那麼多?」夏天智說:「二十四本我給串成民歌了。你聽不聽?」夏風說:「我喝茶呀!」白雪卻在裡屋床上說:「爹,你說說,我聽!」夏天智說:「你聽著啊:《麟骨床》上系《串龍珠》,《春秋筆》下吊《玉虎墜》,《五典坡》降伏《蛟龍駒》,《紫霞宮》收藏《鐵獸圖》,《抱火鬥》施計《破天門》,《玉梅絛》捆住《八件衣》,《黑叮本》審理《潘楊訟》《下河東》托請《狀元媒》,《淮河營》攻破《黃河陣》,《破甯國》得勝《回荊州》,《忠義俠》畫入《八義圖》,《白玉樓》歡慶《漁家樂》。串得好不好?」白雪說:「串得好!你播《白玉樓》中的『掛畫』吧,『掛畫』我演過。」高音喇叭裡立時響起了鑼鼓弦索聲。

  夏風反對夏天智播放秦腔,一是嫌太張揚,二是嫌太吵,聒得他睡不好。可白雪卻擁護,說她坐在床上整日沒事,聽聽秦腔倒能岔岔心慌。出奇的是嬰兒一聽秦腔就不哭了,睜著一對小眼睛一動不動。而夏家的貓在屋頂的瓦槽上踱步,立即像一疙瘩雲落到院裡,耳朵聳得直直的。月季花在一層一層綻瓣。最是那來運,只要沒去七裡溝,秦腔聲一起,它就後腿臥著,前腿撐立,瞅著大喇叭,順著秦腔的節奏長聲嘶叫。

  夏風是不能不回來的,但夏風和他的孩子似乎就沒有父女的緣。在孩子的哭聲中,夏風提著大包小包的進的院門,而夏風第一眼看到孩子,竟嚇了一跳,瘦小,滿臉的皺紋,像個老頭。他說:「嚇,這怎麼養得活呀?!」四嬸把孩子抱起來,塞到夏風懷裡,說:「不哭了,不哭了,睜開眼睛看看你爹,這是你爹!」孩子哭的時候眼睛是緊閉的,這會兒就睜開了一隻眼,突然打了個冷顫,哇哇地哭得更凶了。

  應著名兒是回來照顧白雪和孩子的,但一抱孩子,孩子就哭,夏風也就沒再抱過,而尿布是輪不到他洗的,白雪一天五六頓飯,四嬸也不讓他在廚房呆。反倒是白雪一次一次吃飯,四嬸都要給夏風盛一碗。白雪說:「不像是我坐月子,倒是你在坐月子!」拉夏風在床邊坐了,要陪她說話。夏風坐下了,卻沒了話說。白雪說:「你咋不說話?」夏風說:「你說呀!」白雪說:「給孩子起個名。叫個什麼名字好聽?」夏風說:「醜醜。」白雪說:「她叔有個叫瞎瞎的,她再叫醜醜,是尋不到個好詞啦?」夏風說:「她長得醜麼。」白雪說:「她哪兒醜了?我看著就覺得好看!」夏風說:「你說好看就好看吧。」又不說了。白雪說:「你一出去話那麼多,回家就沒話啦?」夏風說:「聯合國又換秘書長啦……」白雪說:「我娘倆真的有那麼煩嗎,你不願多說話?」夏風沒有吭聲,把紙煙點著了,突然覺得在小房間裡吃紙煙會嗆著孩子,就把火掐滅了。夏風說:「你現在咋這嗦呢,有話就說沒話就不說,我在家裡也不能自在嗎?」白雪說:「誰做了父親的不歡天喜地的,而整天盼你回來,回來了你就吊個臉,多一句話都懶得說!」夏風說:「我說什麼呀?你一張嘴就是這話,我還怎麼說?」白雪吸了一口氣,用鼻子又長長地籲出去,眼淚也隨之流下來。夏風看了一眼,站起來靠在櫃前,說:「這有啥哭的?坐月子哩,你不要身體了你就哭!」白雪還是哭,夏風就一挑門簾走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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