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九十


  到了下午,白雪的外甥女來叫白雪娘回去,白雪娘就起身向親家告辭,眼皮子嘩嘩地跳了一陣,忙撕了片草皮貼在眼皮上。四嬸從櫃裡抓了一把柿皮柿餅給孩子吃,孩子說:「我爹給我買的有。」四嬸說:「你爹回來了?」白雪娘說:「江茂不下礦了,早都回來了,在家種香菇哩。」四嬸對孩子說:「你爹給你買了,這是我給你的呀,這麼爭氣的!」白雪娘說:「你奶給你的,你拿上,給你奶磕個頭!」孩子接了柿皮柿餅,立馬將個柿餅塞在嘴裡,趴在地上磕了個頭,婆孫倆就走了。夏天智說:「白雪,什麼事兒,你娘臉色都變了?」白雪說:「可能是我堂嫂的事吧。」夏天智說:「我聽說是要罰超生款的,罰就罰麼,一個男娃還不抵三四千元?」四嬸說:「你娘也真是,就是罰款,罰的是江茂,她著急回去幹啥?」白雪說:「我那本家就只有我們兩家,平日親近,不像咱這邊。」說罷了,覺得不妥,改口道:「他家什麼事兒都是我娘操持的。」四嬸沒再說話,夏天智也沒再說話。

  白雪娘回到西街,直腳去了後巷的妯娌家,白雪的嬸嬸像晾在河灘上的魚,嘴張著,一眼一眼等著嫂子,見面問:「娃娃還乖?」白雪娘說:「還乖。」又問:「白雪精神好?」白雪娘說:「好。」白雪的嬸嬸哭腔就下來了,說:「嫂子,亂子怕要惹下啦!」白雪娘說:「是不是江茂把金蓮家的稻草垛點了?」嬸嬸說:「我估摸八成是他點的,但他死不回話。前幾日偷了人家的雞,我問過他,他不承認,昨日我在後院蘿蔔窖裡看見了一堆雞毛,再問他才說是他偷的。這二杆子,整日在家罵金蓮,稻草垛子能不是他點的?派出所來了人,剛才把他叫去了。」白雪娘說:「罰款就罰款,收沒香菇棚就收沒香菇棚,咱能保住個娃就行了麼!你這麼報復,不是禿子頭上的虱明擺著嗎?!」嬸嬸說:「這可咋辦呀,會不會把他弄到牢裡去?」身子靠住了牆,腿軟得往下溜,就溜坐在了地上。白雪娘說:「你咋啦,咋啦?」嬸嬸說:「我沒事,我坐下歇歇。」白雪娘說:「越亂越不能急。看江茂去了怎麼給人家回話,再作商量。事急處必有個出奇處,那麼多人守著,你還不是把娃娃抱回來啦?!」嬸嬸點著頭,只是歎氣。屋子裡嬰兒哇哇地哭,哭得好像要閉住氣。嬸嬸說:「娃咋啦,怎不哄哄?」改改抱了嬰兒出來,敞懷把奶頭塞到嬰兒嘴裡,嬰兒還是哭,嬸嬸就上了氣,說:「你連娃都哄不了嗎?我和你嬸說事的,讓哭得人心焦不心焦?」白雪娘過去抱了嬰兒,才發現是尿布濕了。

  人心惶惶到晚飯時辰,江茂還沒回來。白雪娘讓嬸嬸做了湯麵去派出所,借著送飯,打探打探消息。嬸嬸去了十多分鐘,卻和江茂一塊回來了。江茂說:「我死沒承認,他們沒有任何證據,就把我放了。」白雪娘說:「沒事了就好!你給我說實話,是不是你點的?」江茂說:「是我點的。」白雪娘說:「你說你死不承認,你給我承認啥的?!」江茂說:「你是嬸麼!」白雪娘說:「事情到了這一步,天王老子問你都不要承認!」院門外有腳步響,白雪娘就不說了。進來的是村裡幾個人,撩了江茂的胳膊要看有沒有傷,說前日中街牛娃偷人,拉去銬在窗櫺上打了一頓,骨頭都折了。江茂說:「火又不是我點的,他敢打我?」一人說:「就是,我看見天上一顆流星忽地劃落下來,就在金蓮家那方位,不久稻草垛就起火了。」白雪娘說:「你看見了?」那人說:「看見了,我當時還想,天上掉星,是不是金蓮家要死人呀,這倒好,稻草垛一著火,人就死不了了!」白雪娘說:「這你得給派出所去說呀,要麼屈死江茂!」那人說:「我敢做證!你說這流星偏不偏就落在金蓮家的稻草垛上?!」江茂說:「她做事太絕了麼!」白雪娘就打他的腦袋,罵道:「不會說話就不要說,沒人把你當啞巴!」

  稻草垛著火的事派出所不追究了,但江茂因超生而被罰的款必須交。四千二百元江茂拿不出,金蓮領了一夥人就收沒了他家的香菇棚,說是五天裡不交齊款,香菇棚就拍賣啦。五天裡江茂沒動靜,按說抗一抗事情或許就過去了,或許能少交一些,可恨的三踅竟趁火打劫,掏了四千元把香菇棚買了。香菇棚價值五千元,四千元讓三踅買了,江茂心中怨恨,去找三踅討要一千元,三踅根本不理。江茂去了三次,第四次三踅說:「我是從村部買的香菇棚,與你沒干係,你要再來,我就把你當賊打呀!」江茂又去,三踅果然拿了門杠子就打,江茂哪裡是三踅的對手,回家哭了一場,只好再次出外打工,到縣城一家建築工地和灰。派出所查不出放火的實證,村人又證明看見過流星落下來。為稻草垛的事,金蓮患了個肚子疼。沒了稻草,就少了燒飯的柴火,金蓮讓上善給她弄些樹枝,上善負責著河堤上的樹木管理,有這個權力,就批准她去堤上砍四千斤的樹枝。金蓮派去的人在堤上當然不敢伐整棵樹,卻專揀粗大的樹上砍那些枝股,有的完全可以做廈房的椽了,便惹得相當多的人有意見。

  有了意見給誰提去?提給了村組長,組長也不給君亭說,更不給金蓮上善說,就三人五人地跑來慫恿夏天智。夏天智掏了二百元錢把三嬸手裡的五塊銀元買來去小爐匠那兒給孫女打造項鍊。有人就跑來拉閒話,說伏牛梁下的墳地裡鬧鬼,夜夜貧協主席和我爹吵架哩。這又說到我爹了,我得把陳年舊事提一提。貧協主席是西街的,姓手,論資格比夏天義還老,人是七十年代就死了。貧協主席活著的時候,我爹總是為清風街的事和他鬧矛盾,一開會就吵,吵得紅脖子漲臉。一次修電站水渠,工程進度緩慢,我爹提出給夜裡加班的人每人蒸五斤紅薯,他不同意,主張抓階級鬥爭,階級鬥爭是個綱,綱舉目張,結果把清風街所有的地富反壞右集中起來批鬥,殺了雞給猴看。我爹又和他吵,他說他是貧協主席,以勢壓我爹。我爹說:「你是主席,但如果你那個姓不向左拐向右拐,那我就聽你的!」手字拐個向那是毛字,貧協主席就說我爹這話是不尊重毛主席,是反對毛主席。在那個年月,你反對毛主席你還能活呀?這事就嚴重啦!是夏天義出來為我爹打了圓場,既不同意貧協主席給我爹扣政治帽子,又支持貧協主席批鬥地富反壞右。從那以後,我爹和貧協主席誰看誰都不順眼,貧協主席死的時候,我爹沒參加他的葬禮。但是,不是冤家不聚頭,在清風街的領導班子裡,去世的人就只有貧協主席和我爹,他倆偏偏都埋在伏牛梁下,中間僅隔著一條水渠,三棵柿樹。這些人在說每天晚上了他們聽見伏牛梁下的墳地裡貧協主席的鬼和我爹的鬼仍還在吵,吵的什麼,聽不真,但怪叫聲一來一往,聲調絕對是貧協主席和我爹的聲調。夏天智聽了這話,不信,哧兒哧兒笑。那些人就又說:「咱這清風街的風水不好!」夏天智說:「胡說!風水不好,能出個夏中星?!」夏天智不說夏風,說夏中星。他們說:「當然出了個夏中星,更出了個夏風,可他們都是從清風街出去後成事的,留在清風街的,能人是還能著的,卻只給自己能,能得過頭了!」夏天智說:「你們要說啥話,明著說!」他們立即就數說金蓮在河堤上砍樹股的事。這三四人剛剛給夏天智說畢,又兩三個人進來,還說的是金蓮砍樹股。夏天智說:「有意見尋村幹部麼,給我說幹啥?」眾人說:「我們給村幹部說了頂屁用!」夏天智說:「你們是說我是君亭他四叔?」眾人說:「那不是。古人說:有德言乃立。你老德性好!」夏天智就把他的水煙袋拿出來吸,他的煙絲拌了香油和香料,吸起來滿屋子香,眾人說:「香!」夏天智卻不吸了,說:「我才不讓你們不花錢就聞了香哩!」

  夏天智把打造好的一個銀項圈拿回家,就去君亭家找君亭。去了兩次人都不在。文成悄悄告訴他四爺,說君亭其實在家,一聽說夏天智來就從後窗出去了。夏天智便搬了椅子,從早到晚坐在君亭家院外的巷口吸水煙,終於把君亭堵住,責問:河堤上的樹每年砍一些樹枝股給老弱病殘的人家燒柴用,憑什麼就讓金蓮去砍,金蓮如果是砍一些樹枝也還罷了,竟把那麼粗的樹股都砍了!村幹部以權謀私了,在群眾中還有什麼威信?!夏天智責問君亭的時候,夏雨也在場,夏雨說:「爹,這是什麼大不了的事呀!就是有意見,我二伯沒提,三踅沒提,引生沒提,你管著幹啥?你是不是不同意我和人家侄女的事,就看金蓮也不順眼啦?」夏天智說:「這裡有你說的啥?!」夏雨說:「你這樣了,我的事肯定得黃!」夏天智說:「黃就黃麼!」夏雨說:「你對我的事永遠不操心,我就不是你生下的?人家不就是唱不了秦腔麼!」夏天智說:「放你娘的屁!」父子倆搗了嘴,君亭就說:「好了好了,你們家的事我不攙和。至於金蓮砍樹枝嘛,這我要查查。四叔提的意見對著的,不僅是四叔,任何人都可以監督村幹部麼!」夏天智說:「那你為啥老避我,我一去,你就從後窗出去了?」君亭說:「這你咋知道的?」夏天智說:「你先說是不是這樣?」君亭就嘿嘿地笑了,說:「你看我可憐不可憐,當村幹部不敢走大門,從後窗子跑哩!我給四叔說實話,金蓮砍樹枝的事我哪裡能不知道,可我難處理麼!你想想,金蓮為了工作得罪了人,稻草垛子都被人燒了,我還能對她怎麼著?村幹部就不是人當的,上級領導壓,下邊群眾鬧,老鼠鑽進風箱了,兩頭受氣!你不讓他們有私心,不沾些便宜,誰還肯熱身子去幹工作?如果說這是腐敗,還得允許腐敗哩,只是有個度,不要過分就是了,這一點我把握得住!」一席話倒說得夏天智沒詞了,他收拾了水煙袋,提了椅子就走。夏雨說:「爹,你沒當過幹部,你不知道當幹部有當幹部的一套,那不是戲臺上的一齣戲!」夏天智說:「人生如戲,戲如人生!我沒當過幹部?我當校長的時候,目標明確,措施得力,就為的把升學率排到全縣第五名。你君亭當支書、主任的,你要把清風街弄成個啥?」君亭說:「我給你說不清。」夏天智說:「說不清?」君亭說:「我有我的夢想,就像這州河一樣,我不知道要轉幾個彎,拐幾個灘,但我知道是要往東流,東邊有個大海!」夏天智說:「那我就記著你君亭這一句話!我來找你,也只是給你提個醒,你要幹大事,你得有幹大事的樣子,你手下的幹部也得管好,凡事做過分了,等到群眾起了吼聲,那就啥也收拾不住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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