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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八


  我突然地就在七裡溝口瞧見了白雪。白雪是順著312國道中間的那條白線往前走的,她在訓練她的腿,以免成八字步。我就從七裡溝跑了出來。我開始實施我的計劃了,沒有在白雪的身後追,那樣會嚇壞她的。我上了國道邊的莊稼地裡拼命地跑,跑過了白雪,然後從莊稼地裡下來,潛伏在國道邊的一叢茅草中。白雪過來了,她還是微笑著,走著貓一樣的步子,屁股一擰一擰的。我忽地跳了出來,像電影裡那些強盜,不,是俠客,跳出來還做了一個威武的動作。白雪呀地一聲嚇著了。白雪受驚的樣子真是叫人心疼,她的嘴張著,手在空中抓了一下,就舉在那裡。我極快地從懷裡掏,掏出來的是一雙破手套,掏錯了,再掏,就掏出了小手帕,在白雪的臉前晃。我聽見白雪說:「你幹啥,幹啥?」我只是晃,白雪臉上的肌肉就僵起來,目光呆滯了。我說:「宏聲,我成功了!」轉身就走。回頭一看,白雪果真也跟著我走,我走多快她走多快,像我的影子,或者像我牽著的木偶。我們走過了整個清風街,清風街的人都注目著我。我拿腳踢了一片樹葉,樹葉踢飛了,再踢一片樹葉,那不是樹葉,是顏色像樹葉的一塊石頭,把我的腳趾甲踢掉了,我不嫌疼,繼續走。人群裡有白恩傑,有丁霸槽,也有張順和三踅,他們都沒有說話。我知道這是他們驚訝得說不出話,也嫉妒得說不出話。我微笑著給人群點頭,皇帝也都是這樣的。我們走到了我家的院子,進了堂屋,上到炕上,白雪平平坦坦地躺著了。等到白雪躺在了我的炕上,我卻不敢去碰她了,就坐在炕沿上一眼一眼看她,擔心她是個香草,我氣一出粗,香草就飛了。我伸出了手去摸了一下她的腳,腳膩膩的,柔得像嬰兒的屁股,但有些涼,像一疙瘩雪,但我從頭到腳卻火燙火燙的,我又擔心再摸她,雪就要化了。我讓白雪靜靜地躺在炕上,她一直昏睡著,我希望她永遠就是個睡美人躺在那裡。我坐在了門口,不讓任何人進屋,連蒼蠅蚊子都不能進去。榆樹上下來了一隻蜜蜂,它硬要進去,把我的頭蟄了,它在拔屁股上的毒刺時把半個身子拔掉了,它也死了。我連續三天再沒去七裡溝,夏天義以為我患了病,尋到了我家,他看見我好好地在屋門口,說:「你在家幹啥哩?」我拿眼瞧著土炕,沒說話,只是笑。夏天義就走過去揭土炕上的被子,被子揭開了什麼也沒有。我卻是撲過去抱住了夏天義,我不讓揭開被子,甚至不讓他靠近土炕。夏天義說:「你又犯瘋病啦?!」我叫道:「你不要攆她!」夏天義說:「攆誰?」啪啪扇我兩個耳光,我坐在那裡是不動彈了,半天清醒過來,我才明白白雪壓根兒就沒有在我的土炕上。我說:「天義叔!」嗚嗚地哭。

  夏天義拉著我再往七裡溝去,我像個逃學的小學生,不情願又沒辦法,被他一路扯著。剛走到東街口牌樓下,有人在說:「二伯!」我抬起頭來,路邊站著的正是白雪。這個白雪是不是真的?我用手掐了掐我的腿,疼疼的。夏天義說:「你去你娘那兒了?」白雪說:「我到商店買了一節花布。」我一下子掙脫了夏天義的手,跳在了白雪的面前,將那小白帕按在了她的鼻子上。白雪啊地叫了一聲,跌坐在地上。夏天義立即將我推開,又踢了一腳,罵道:「你,你狗日的!」一邊把白雪拉起來,說:「你快回去,這引生瘋了!」

  在我的一生中,這算是第二次最丟人的事了!但我沒有恨白雪,也沒有恨夏天義,我除了恨我外,就罵趙宏聲是個騙子,騙子,大騙子!當天夜裡我就去了大清堂追要那塊桐木板,他乖乖地把桐木板還給了我,我還拼勁地拿腳在他家牆上踹了一腳。現在那個髒腳印還在,離地面一米高。

  足足有一個禮拜,我看太陽都是黑的。真的是黑的。白雪是不是也看太陽是黑的,這我不曉得。那個晚上天下大雨,我獨自進了七裡溝,連續在七裡溝的草棚裡住著不回清風街。那棵麥,還記得吧,它的麥稈差不多指頭粗,三尺高了,誰在哪兒見過這樣粗壯的麥子呢?我坐在桌子下面,和旁邊那樹上的鳥兒說話。鳥兒說:「喳!」我說:「咋?」鳥說:「喳喳!」我說:「娃娃?」鳥說:「喳喳喳!」我說:「誰的娃娃?」鳥說:「喳喳——喳喳喳!」我聽不懂了。夏天義來了,他給我提了一瓦罐飯,說:「你狗日的沒回去著好,回去了夏雨便把你打死的!」我說:「他憑啥打我?」夏天義說:「白雪早產了!」我嚇得臉色蒼白,天哪,是我驚嚇得她早產了嗎?孩子是幾個月的,早產是活著還是死了,白雪又會怎麼樣?夏天義說:「還好,她們母女都沒事,只是那孩子瘦小得像個老鼠。」夏天義這麼說,我松了一口氣,雙腿就軟得再也撐不起身子,稀泥一樣地癱在地上。

  我拼命地掮石頭,我想用超負荷的勞動來懲罰我,但一個大老鼠的模樣總往腦子裡鑽。我想像那孩子瘦胳膊瘦腿的,腦袋挺大,眼睛細眯,一對招風耳。白雪好看得像一朵花,她的女兒卻長成那麼醜,我也搞不清怎麼會有這種想法?但當時確實是這麼個想法。待到真正見到那孩子的時候,孩子的長相和我的想像幾乎一模一樣,讓我非常驚奇。這當然都是後話了。我要說的是白雪從地上爬起來,小跑到家,心還撲通撲通跳,當時就上床睡下了。四嬸在廚房裡摘菜,聽著臥屋裡夏天智播放秦腔曲牌,先播的是《風入松》,再播的是《凡婆躁》,然後就是怪怪的一段曲子:
 

  四嬸說:「這是啥曲子,聽著不舒服!」夏天智在臥屋說:「你行呀,還能聽出這曲牌不舒服,這是《甘州歌》,專門是鬼魂上場用的。」四嬸說:「你快把機子關了,你招鬼上門呀?!」夏天智沒關,說:「傻呀你,這是藝術!」還跟著哼起來。四嬸這時候聽見院門口有腳步聲,知道白雪從外邊回來了,可過了一會兒,並不見白雪到廚房來。就喊:「白雪,雪,你把花布買回來啦?」白雪沒言語。四嬸覺得怪怪的,走到白雪的小房間,白雪在床上躺著,手捂著肚子,滿頭的汗。四嬸就說:「你怎麼啦,白雪?」白雪說:「我肚子有些疼。」說著,更疼了,白雪的身子蜷起來,頭頂在了床上。四嬸有些慌,說:「疼得厲害嗎?是不是什麼東西沒吃好?」白雪說:「我在街上碰著金蓮,她讓我吃了一把花生。」四嬸說:「吃她的啥東西?想不想去廁所?」白雪說:「不想。」四嬸說:「咋個疼法,是不是拉扯著疼?」白雪說:「像是誰在拽腸子。」四嬸一下子慌了,說:「爺呀,今日是幾號了,該不會要提前啦?!」就喊道:「別哼啦,別哼啦!」臥屋裡收音機聲戛然而止,夏天智過來了,說:「咋啦,我在家混得沒權沒勢啦?」四嬸說:「白雪肚子疼,你快去把三嫂叫來!」夏天智立即明白了,就彎腰勾鞋,踉踉蹌蹌跑出去。白雪已疼得從床上下來要走,卻走不動了,扶著床沿,一會兒到床這頭,一會兒到床那頭。四嬸說:「甭害怕,白雪,八成是要生了,世上都是人生人的,沒什麼害怕的!」白雪不呻吟了,卻一口一口吸著氣,後來就蹴在床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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