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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七


  終於有一天,是個陰天,風刮得呼呼響,柳樹、槐樹和楊樹披頭散髮,巷道裡的雞羽毛翻著,像毛線纏成的球都在滾。夏天義把夏家所有的孫子、孫女們都叫到了七裡溝;文成在家裡睡覺,不想去,不去不行。夏天義黑著個臉,手裡提著一節麻繩。一路的風吹得孩子們蓬頭垢面,他們在七裡溝的石壩前,沒有坐,都站著,聽夏天義講夏家的祖先怎樣從湖北沿漢江逃荒而上,翻過了秦嶺,在這個四面環繞的小盆地裡開墾出第一塊地,又怎樣先有了東街的村子,待到清朝以後外姓不斷進來,才逐漸有了中街和西街。孩子們聽了並不感到震動,卻埋怨祖先逃荒逃的不是地方,為什麼沒去關中大平原呢,沒去省城呢?夏天義說:「放屁!」文成說:「就是沒選中好地方麼!在關中平原上蔥長得二尺高,咱這兒撐死才五寸高。還不讓人說!」夏天義說:「狗東西,倒怪起祖先了?沒祖先哪有你?!」文成說:「生娃都是尋樂的副產品。」文成這話,說得文縐縐的,夏天義一時還沒聽清,等醒悟了,氣得拿眼睛瞪文成,但文成說的也還有點道理,他就忍了忍,又講當年他們這一輩人如何修河灘地,所有的男勞動力,沒有誰的肩上不被杠子磨出一塊死肉的,又如何在坡原上建大寨田,僅一個冬天,俊奇他娘在坡原上撿穿爛的草鞋,就撿了三千二百雙,又如何在水庫上幹吃著稻糠子炒麵抬石頭,連水都喝不上。文成又說:「水不是用河裝著嗎?」夏天義說:「你咋啦?你咋啦??!」文成不敢插話了。夏天義又講修河灘地,傷了多少人,建大寨田又累病了多少人,而他的大哥,也就是孩子們的大爺死在了水庫工地上。孩子們已經知道那一段歷史,但他們也聽說了二爺當村幹部的時候,縣上原準備徵用清風街的地,要把縣煤礦上的煤運來建煉焦炭的基地,而二爺以清風街耕地面積少為由帶頭抵制,結果煉焦廠移到了八十裡外的趙川鎮。他們說:「人家趙川鎮已經是座城了!」夏天義說:「是城又怎麼著,那裡到處都是煤,人去了要尿三年黑水的!」他們說:「上海當年被外國人占了,現在又怎麼樣?」夏天義說:「你們這些豬狗王八蛋,帝國主義侵略有理有功啦?誰給你們灌輸的這種思想?!」夏天義發了火,不講話了,他要用勞動來改造他們。他讓趙宏聲把那幅對聯用紅油漆寫在了七裡溝的崖壁上,然後用紅油漆將溝裡的大小石頭都標上一到二十的數字,讓孩子們去把這些有數字的石頭往壩上抬,而他就在壩址上驗收,必須每人一天抬夠三百分。夏天義說,這種計量法就是當年他們修河灘地修水庫時採用過的,那時吃的啥,喝的啥,一天要抬夠六百分的!

  孩子們當然要偷懶了,他們暗中用布頭蘸著還未幹的紅油漆塗改數字,往往將寫有2的石頭改成8或12。夏天義並未覺察,獎賞著他們,就鑽進草棚裡要給他們生火烤洋芋吃,一人吃三個。

  把孩子們趕到七裡溝勞動,本家的媳婦們不大願意,但當面不敢說。文成是父母離婚後總逃學,他娘拿掃炕笤帚打著趕不到學校去,在七裡溝抬了幾天石頭,回來喊肩疼腿疼,他娘說:「你爺是教育你哩,看你還上學不,再不上學,將來就抬一輩子石頭!」梅花對小兒子去七裡溝抬石頭雖不高興,卻也沒多阻止,因為小兒子在家不聽話,讓夏天義管管也好,而且回來還能帶些北瓜。我們在七裡溝墊出來的地上種了很多北瓜,北瓜結得很大,夏天義常常回來摘一個就送給了街上碰著的人,誇耀說這是七裡溝的北瓜,隨便撂了幾顆籽兒就見風長,瓜蔓都一丈長,瓜結得一個篩籮一個篩籮的。梅花的小兒子每次回來拿一個北瓜,夏天義沒有吭聲,但夏天義沒有想到的是就因了北瓜又生了一肚子的氣。

  說起來都是三踅惹的。三踅的媳婦一直不生育,按清風街的風俗,在媳婦生日的那天,若有人能把瓜果偷偷塞在炕上的被窩裡,就預示著能懷上孕的。三踅經過了白蛾的風波後,老實地回家過日子,也請中星爹給他算能不能生兒生女的卦,中星爹讓三踅寫一個字來,三踅寫了個「牛」字,中星爹說:「恐怕生不了。」三踅問:「為啥?」中星爹說:「生字缺了下面一橫,就成了牛而不是生了。」三踅說:「?!」中星爹說:「牛是有地耕了才有牛的價值,可你這牛沒地,事情不怪你,怪你媳婦。」三踅當下罵媳婦:「把他娘的,她給我凶哩!」又問中星爹有沒有禳治的辦法,中星爹說明日你把你媳婦叫來,這得檢查檢查。三踅回來,並沒有領媳婦去檢查,他在大清堂裡對趙宏聲說:「他是讓我送禮哩,這老東西!我讓媳婦去檢查什麼,讓他在媳婦身上摸呀?老流氓!」趙宏聲便記起了老風俗,讓他在媳婦生日那天叫人往炕上塞瓜果。三踅說:「那你給我家塞麼!」趙宏聲說:「這得娃娃們幹。你肯買條紙煙,記住,要好紙煙,我會讓你滿炕都是瓜果!」三踅就買了一條紙煙,趙宏聲在晚上給了文成一袋核桃,如何如何交待了,文成他們在第二天將八個大北瓜揣在懷裡去了三踅家。三踅當時在家,心下明白,故意不理會,等他們把北瓜塞在炕上的被窩裡了,出來每人發了一小包花生。夏天義發覺北瓜少了許多,問到我,我說了原因,夏天義說:「三踅是個害禍,讓再生個害禍呀!」雖沒罵文成,卻再摘了北瓜叮嚀我給秦安家送去。

  我是把北瓜送到秦安家後,又匆匆地往七裡溝去,到了東街外的小河邊,瞧見了白雪又在那裡洗衣裳。這條小河肯定與我有緣分的,這是我第二次在這裡碰上她了。秋天裡的水比夏天的水旺,河面上的列石被淹沒得只剩下個石頭尖兒。白雪已經洗好了一籃子衣服,要從列石上過,但白雪的肚大起來了,幾次要過幾次又嚇得不敢過,我就從路上跑了下去。我這一次非常地勇敢,沒有猶豫,一猶豫就膽怯了,我說:「我背你過!」連鞋帶襪子就在了水裡。我說「我背你過」這話時,把白雪嚇了一跳,但我連鞋帶襪子在了水裡一定是感動了白雪,她沒有憤怒,說:「啊,不,不用。」掉頭就往河的下流走,想尋個水面窄的地方過去。我愣在那裡,臉火燒火辣的,卻念叨:河呀河呀,你不要有窄的地方!河水也就眼看著又漲了一些。白雪到底沒尋著窄處,她又走了上來,準備脫了鞋呀。我站在了列石上,可憐地說:「你不要,我拉你過來,行不?」說完了還怕她不肯,在岸上就折了一個樹棍兒,把樹棍兒的一頭伸給她。白雪撩了一下頭髮,往周圍看了看,把樹棍兒的一頭握住了。這樹棍兒是怎樣的一個樹棍兒呀,一頭是我,一頭是白雪,我們就在列石上走。別人家牽的是紅繩兒紅綢子,我們牽的是樹棍兒。我手不停地抖,通過樹棍兒,白雪的手也抖起來。白雪到底是正面看我了,她一看,我倒害羞了,眼光落在了列石上。這列石實在是太少了,它有一百個一千個,永遠的走不完,多好!但列石卻很快走完了。我聽見她說了聲「謝謝」,抬起頭,她已經走了。她走得急,籃子裡洗過的一件東西掉下來。我說:「……哎,哎!」她沒有回頭,走得更急了,一到了岸上的漫坡,漫坡上一叢毛柳擋住了她,一隻鴨子嘎嘎嘎地從毛柳下跑出來。我走過去,靜靜地看那掉下的東西,它竟然是一件小小的手帕。

  等我趕到了七裡溝,夏天義卻在拿了麻繩抽打文成。文成強得很,任憑夏天義的麻繩怎樣在他的屁股上抽打,都挺著身子,硬起脖子,一聲不吭。我說:「你學劉胡蘭呀?!」把麻繩奪下,推了夏天義到草棚。夏天義氣呼呼地說:「他要是回個話,哭一聲,我倒是不打了,狗東西竟這麼強!」我問怎麼回事,夏天義才告訴我,在我走後,他摘了一個最大的北瓜,想生火熬了給孩子們吃,切開時竟然發現裡邊有了人的糞便。當下追問是誰幹的,孩子們先都不說,後來就檢舉是文成。是文成用小刀將北瓜開出一個口兒,掏了裡邊的瓜籽,將糞便拉進去,然後再把開出的那塊原口子放好,幾天切口就長合了,而且北瓜長得越發大。聽夏天義一說,我也生氣了,出去對文成說:「你咋這壞的?!」文成唬著眼瞪我。我說:「你還能打了我?」文成就提了兩個拳頭。我那時一是有夏天義作靠山,二是我才得了白雪的手帕,我就不怕文成,趁他不注意,一腳踹在他的後腿彎,他撲通跪下了。我說:「給你爺認錯!」文成竟一下子撲起來向我揮了拳。我們在那裡鬥打起來,他打我一拳,我打他一拳,然後像兩隻仗的公羊,分別退後,幾乎同一時間伸著腦袋向前沖,砰地一聲,兩人都坐在地上,他頭上一個包,我頭上一個包。孩子們一聲喊:「爺!二爺!」夏天義坐在那裡看著我們打,不說話,也沒有動。直到文成發了狂,他打不過我,卻拿了木杠子使勁在石頭上掄,木杠子斷成了兩截,他從七裡溝跑走了。夏天義說:「你打他幹啥呀?你這一打,他就不會再來啦!」

  果然,第二天文成不來了,孩子們都不來了,跟隨夏天義的又只剩下我和啞巴。我嘲笑啞巴前世一定是狗變的,就只對夏天義忠誠。啞巴做著動作,意思在說我也是狗,和他一樣是兩條狗。可啞巴哪裡知道我之所以這麼賣力,平日兩人抬的石頭現在一個人掮著就走了,是我得到了白雪的手帕!人有了快樂和悲傷總喜歡訴說的,我的得意不敢對夏天義和啞巴說,我憋得難受,終於在第三天晚上去給趙宏聲說了。我說:「宏聲,我有話要給你說的。」趙宏聲說:「說麼。」我卻猶豫了,說:「還是不給你說的好。」趙宏聲說:「不說了就不說。」不說我又怎麼能行呢?我還是給他說了。趙宏聲聽罷卻沒激動,說:「就這?這有啥的?!」我說:「你不懂!」趙宏聲說:「我是不懂沒×人的想法。」我說:「白雪肯定是把手帕故意遺給我的!」趙宏聲說:「既然是故意遺給你的,你就去和她多親近麼。」我說:「我又怕她不肯。」趙宏聲說:「我倒有個辦法,只是有些損。」我說:「損命嗎?事情是我的事情,要損就損我的命。」趙宏聲說:「但你一得保密,二得孝敬我,我要做個門匾呀,你把你家的桐木板拿一塊來!」成了人精的趙宏聲果然教授了我一個絕法兒,我就把我家的桐木板拿了一塊送給了他,他刻上了「開元濟世」四個字,掛在了藥鋪後的牆上。當天夜裡,我就讓貓在那件小手帕上撒了尿,第二天偷偷又將小手帕鋪在七裡溝的一個蛇洞口,果然傍晚要離開七裡溝時我去察看小手帕,小手帕上有了蛇排出的精斑。這法兒一定要給我保密,一定不要傳給別人,趙宏聲說這是他在一本古藥書中看到的。我拿了小手帕再次去找趙宏聲,我說:「真的拿了小手帕對著白雪鼻前晃晃,白雪就迷惑了,能跟著我走嗎?」趙宏聲說:「我沒試過,或許能吧。」我說:「這是不是違犯法律和道德呢?」趙宏聲說:「我只給你法兒,至於你怎麼用,給誰用,那是你的事。斧頭可以劈柴也可以殺人,斧頭僅僅是工具麼。男人都身上帶著×,難道能說是有強姦嫌疑嗎?」我興奮得嗷嗷大叫,走出他的藥店門,頭碰著了門上的玻璃,我不疼,玻璃卻爛了,趙宏聲在後邊大聲罵我,要我必須賠他的玻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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