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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六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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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太太頭髮像霜一樣白,鼻子上都爬滿了皺紋,雙手在白雪的臉上摸。摸著摸著,看見了白雪拿著的簫,臉上的皺紋很快一層一層收起來,越收臉越小,小到成一顆大的核桃,一股子灰濁的眼淚就從皺紋裡艱難地流下來。白雪在風裡擁住了老人,她們同時都在顫抖。老太太很快又鬆開了手,她說:「白雪你看我來了?我只說我沒福見到白雪了。白雪你來看我了!」白雪也流了淚,老太太竟替她擦了,兩人上了屋臺階。門檻外的竹竿上晾著一塊破布,破布上有一攤像雞蛋花一樣的糞便。白雪沒有多想,推開了堂屋門,迎面的櫃蓋上立著百勝的遺像,百勝在木框子裡微笑著。她咬著嘴唇一眼一眼看著走近去,她感覺她是被拉了近去,將簫輕輕橫放在了相框前。她沒有出聲,心裡卻在說:百勝,我把簫給你拿來了,我知道你離不得簫的。心裡還在說著,門外一隻黑色的蝴蝶就飛進來,落在相框上,翅膀閃了閃,便一動不動地伏著。白雪打了個冷噤,腿發軟,身子靠住了櫃。 老太太並沒有瞧見白雪的搖晃,她挑了東邊小房門的門簾,說:「沒事,是白雪。」白雪回頭看時,門簾裡走出來的竟是娘家的改改,懷裡抱著嬰兒。白雪呀地叫了一下,說:「嫂子你在這兒?」嫂子說:「姨是我娘的幹姐妹。你不知道吧?百勝在的時候,我還說咱要親上加親了……」嫂子忙捂了嘴說:「你快來瞧瞧,這孩子是你保下來的!」白雪把孩子抱起來,孩子很沉,她說:「你這個超生兒,倒長得這麼胖啦!」 白雪原本是來看看百勝娘,把簫送還的,沒想卻遇見了躲避的嫂子,她就多呆了一會兒,直到老太太做了一碗荷包蛋吃了,才離開了西山灣。白雪送還了蕭,心裡似乎輕鬆了許多,從西山灣外小河邊走了一段漫坡,上了原。原上的路兩邊都是土塄,土塄上長著柿樹,摘過了柿子又開始了落葉,樹全變成了黑色,枝柯像無數隻手在空中抓。枝柯抓不住空中的雲,也抓不住風,風把雲像拽布一樣拽走了。 我感覺遠處走來的是白雪,果然是白雪。我一見到白雪,不敢燥熱的身子就燥熱了,有說不出的一種急迫。我想端端地迎面走過去,我可以認為我這是要到西山灣辦事去的,無意間碰上的,天地雖然大,偏偏就碰上了。我這樣想當然是在說服我的緊張,以免我先臉紅了,手沒處放,腳步也不知該怎麼邁了。狗東西三踅,他咋見任何女人都那麼勇敢呢?我見別的女人也能勇敢的,但見了白雪就不行。我用手拍著我的臉,說:「不怕,走,把頭揚得高高的!」我走了兩步。走過去怎麼辦呢?和白雪打個照面了,肯定她會猛地一驚的。那就別嚇著了她。我咳嗽了一聲,企圖讓白雪先發現了我有個準備,但白雪並不理會,扭著頭還在看著土塄上的柿樹。我又想,和白雪打個照面了,我該怎麼辦呢,是給她點個頭,是給她笑一下,還是搭訕一句?這麼一想,我真真正正是膽怯了。唉,如果旁邊還有他人,我一定會大大方方的,可現在就我一個人,我不敢。我是一貓腰上了路邊的土塄,就爬在土塄的犁溝壕裡,一眼一眼盯著白雪終於走了過去。她走過去了,我又後悔了,雙拳在地上捶,拿額頭在地上碰。一隻烏鴉在不遠處嘲笑我,它說:「呱!呱!你是個傻瓜。」但我對烏鴉說:其實暗戀是最好的,安全,就像拿鑰匙開自家屋裡的門,想進哪個房間就進哪個房間!白雪那天穿的是白底碎蘭花小襖,長長的黑顏色褲,褲腿兒挺寬,沒有穿高跟鞋,是一雙帶著帶兒的平底鞋,鞋面卻是皮子做的,顯得腳脖子那樣的白。她從土塄下走過,我能看到她的脖子,她的胸脯和屁股上部微微收回去的後腰,我無法控制我了。我是有壞毛病,我也譴責我思想是不是敗壞了,但我怎麼就不知不覺地手伸到了褲襠。我那東西只有一根茬兒,我只說它是殘廢,沒用的了,卻一股水射了出來,濺落在一叢草上,一隻螞蚱被擊中,趔趄在地,爬起來倉皇而逃。我的身子怎麼會這樣?我沒有流氓,是身子又流氓了,它像僵死的一條蛇癱在了犁溝壕裡,我卻離開了它,已隨白雪遠走了。 白雪她什麼都不知道,她走出了原,上了312國道,她更搞不清的是她的衣服上有了一隻土灰色的蛾子,怎麼趕也趕不走,蛾子就一直跟著她走到了家門口,才飛到門樓上的瓦槽裡不見了。 一天比一天地涼起來,雞在脫毛,脫光了脖頸,也脫光了尾巴。二嬸把摘回來的柿子取了蒂杷,塞在瓷甕裡釀醋,醋十幾天就釀好了,滿屋裡都是酸味,蚊子少起來,卻惹得更多的蒼蠅進來,都趴在電線繩上。夏天義在池塘邊的柳樹上撿著了三十七個蟬殼,也從地砸的撿著了三條蛇的蛻皮。蟬殼和蛇蛻研末了可以治中耳炎的,光利從小耳朵就不好,時常會流出一些發臭的膿水來。但是,當他把蟬殼和蛇蛻要交給二嬸讓保存起來時,他意識到光利已經離開了清風街,就自個把蟬殼和蛇蛻放在了窗臺上,而從口袋掏出一把酸棗給了二嬸,說:「你嘗嘗這個。」他坐在門檻上挽上了褲管,狠勁地撓腿,鱗一樣的皮屑就落下來。二嬸把酸棗吃在嘴裡,又吐了,說:「你不知道我牙掉了一半,還能吃酸?」夏天義說:「幾時給你也鑲鑲牙,白恩傑的小舅子鑲牙鑲得好呢。」也就是這一天,光利的信到了清風街,使夏天義例外地沒有去七裡溝,而垂著腦袋整整在院子裡悶坐了半天。光利和他的未婚妻遠走了新疆,再也沒有消息。慶金時常跑郵電所,終於等來了一封信,信卻是寫給夏天義的,還寄了一小包裹,裝著一個可以拉長收短的撓手。撓手正面寫著「光利的手」,背面寫著「孝順」。夏天義心裡酸酸的,卻沒有念叨孫子的好處,倒把撓手丟在了一邊。在夏家的本門後輩中,夏風是榮耀的,除了夏風,再也沒一個是光前裕後的人了。老話裡講:一等人忠臣孝子,兩件事讀書耕田。書讀得好了你就去吃公家的飯,給公家工作,可慶金、慶玉、慶滿,還有雷慶,卻不是沒混出個名堂就是半道裡出了事。書沒有讀好的,那便好好耕田吧,夏雨完全還能成些事體的,可惜跟著丁霸槽浪蕩。而使夏天義感到了極大羞恥的就是這些孫子輩,翠翠已經出外,後來又是光利,他們都是在家吵鬧後出外打工去了。夏天義不明白這些孩子為什麼不踏踏實實在土地上幹活,天底下最不虧人的就是土地啊,土地卻留不住了他們!夏天義垂著腦袋坐在院裡,院門被擠開了一條縫,鑽進來了來運和賽虎,還有那幾個狗崽子也一個一個滾進來了,但這些夏天義都沒有理會,直等到來運把那個撓手叼起來進堂屋門時,撓手碰到了門扇,夏天義才抬起頭來,說:「滾!」這一聲吼使來運害怕了,夏天義也害怕了,自己打了個冷怔。夏天義害怕的是在這一瞬間裡認定夏家的脈氣在衰敗了,翠翠和光利一走,下來學樣兒要出走的還有誰呢,是君亭的那個兒子呢,還是文成?後輩人都不愛了土地,都離開了清風街,而他們又不是國家幹部,農不農,工不工,鄉不鄉,城不城,一生就沒根沒底地像池塘裡的浮萍嗎?夏天義歎息著這是君亭當了村幹部的失敗,是清風街的失敗,更是夏家的失敗!他便在傍晚去了書正媳婦的飯店裡吃涼粉,這可能是他第一回涼粉端在手裡了卻沒有吃,因為他看見了斜對面的土地神廟,一群雞在廟門口刨著塵土覓食,他端了涼粉過去,貢獻在了土地公土地婆石像前,一跺腳,把雞群攆得嘎嘎亂飛。 夏天義在土地神廟裡坐到了天黑,書正媳婦操心著她的涼粉碗,趕了過來,問:「天義叔你做啥呢,鑽到這黑屋子裡不出來?」夏天義一語不發,順門就走。走到巷口了,迎面走來夏雨,他突然問:「夏雨,你記不記得原來十八畝地頭的那一塊石板?」夏雨莫名其妙,說:「石板?」夏天義說:「上面寫著『泰山石敢當』五個字。」夏雨說:「記得。」夏天義說:「後來呢,知道不?」夏雨說:「誰知道弄哪兒去了,是不是修街道時棚蓋了水道?」夏天義張著嘴,一嘴黑牙,是一個黑窟窿,說:「可能是棚蓋水道了!」夏雨說:「二伯咋想起那塊石頭?」夏天義說:「我託付你件事,選一塊大青石,上面刻上『泰山石敢當』,就栽在這巷口上。辦得到?」夏雨說:「這簡單得像一個字!栽這幹啥?」夏天義說:「土改時才分了地,那時害怕守不住,我是讓人刻了個石板栽在十八畝地頭上的,從此地主富農再沒有翻過勢。現在你看麼,清風街成了啥了,得鎮一下邪哩!」又說:「你們年輕人怕不信哩。」夏雨說:「信的,咋不信呢,我得找一塊大大的青石!」 夏雨果然從小河裡抬來了一塊大青石,讓人在上邊刻了「泰山石敢當」,但夏雨把刻好的石頭不是栽在清風街口,而是栽在了萬寶酒樓門前。 夏天義對夏雨的做法極其不滿,開始對這個侄兒不抱希望了,尤其聽到了萬寶酒樓上有妓女的傳言,他甚至在夏天智家一看見夏雨進門就起身走了。夏天智一次在家請夏天義吃酒,夏天智提到夏雨在家裡身沉手懶,給金蓮的侄女家挖地窖卻一天一夜不出洞,說:「咱給人家養兒哩!就這,金家那女子還兩天好了,兩天惱了。你說咱的娃賤啊不賤?」夏天義說:「他能不賤嗎?瞧著吧,他會有報應的事哩!」這話四嬸卻不愛聽,她在廚房裡對夏天智說:「他二伯說的是當伯的話嗎?夏雨再不好,他也不該咒呀!」夏天智說:「二哥的脾氣你不知道?」四嬸說:「他現在活得不得人愛!」在為客人盛麵條的時候,給一塊來家的上善面碗下臥了兩顆荷包蛋,給夏天義臥了一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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