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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三


  《滾樓》戲一唱,前巷後巷的人家都聽得著。三嬸來大嬸家借用笸籃,大嬸說她近幾日老是頭疼,疼又疼得不厲害,卻渾身的不自在,三嬸就在水碗裡立了筷子驅鬼。一碗水和三根筷子拿上來,大嬸說:「天智又放起戲了!現在就他的日子滋潤。」三嬸說:「好好捉著!捉著。」大嬸就把筷子在碗中立起,三嬸將水往筷子上淋,說:「是你了你就立住!立住!」大嬸說:「你說誰?」三嬸說:「他大伯麼。」又說:「是你了,你就立住!你死了多少年了還不托生呀,你還牽掛她幹啥?要你牽掛的?!陰間和陽間不一樣,你當你的官,大嫂子還要改嫁哩!改嫁哩。」大嬸說:「你胡說啥呀!」三嬸說:「嚇鬼哩!」又一邊淋水,說:「是你了你就站住!站住。」筷子晃了晃,竟然站住了,直戳戳立在碗中,兩個老太太都臉上失了顏色,渾身打了個哆嗦。三嬸說:「你夢見他從門裡進來了?」大嬸說:「他進來了,就坐在蒲團上,說:來一碗綠豆湯!我就醒來了,醒來了頭疼。」三嬸說:「八月十五君亭去墳上燒紙了沒?燒紙了沒?」大嬸說:「他哪兒還記得燒紙!」三嬸說:「那就是他大伯來向你要東西的。要東西的。」嚇得大嬸就搭了梯子往樓上取麻紙。樓上有麻紙的,是過年時買了一些糊了窗子,又用生漆貼著糊了一遍她的壽木,剩下的一遝被塵土蒙著,一翻動,活活的東西就在一柱從瓦樓裡透進來的光中亂飛。兩人一陣咳嗽,忙在櫃前的插屏下燒紙。插瓶裡裝著夏天仁的像,臉長長的,額窄腮大,像個葫蘆。紙燒完了,碗裡的筷子還直直地站著,大嬸說:「他還沒走。」三嬸就拿了菜刀,說:「你走不走?走不走。」一刀砍去,筷子被砍飛了,跳上櫃蓋,又跳到地上。大嬸將碗水從門裡潑出去,說:「滾!」

  水正好潑在進門的淑貞身上,把兩個老人嚇了一跳,忙給她擦,瞧著淑貞眼睛爛桃一樣,問是不是和光利沒過門的媳婦搗嘴啦?淑貞一股子眼淚唰地流下來。大嬸說:「你眼淚咋這多的,你要上了年歲和你娘一樣!梅花給光利說媒的時候,我就知道是她看上了你家的日月好,她那外甥女就是個樣子好看,卻不是個順毛撲索的人。怎麼著,還沒過門就吵了幾次啦?!」淑貞說:「她說話是刀子往我心頭剜麼!我去找梅花,梅花倒凶我,說給你家當個媒人好像成了千年的災啦,我那外甥女在娘家像個貓兒似的咋到你家就是了老虎?」三嬸說:「你不說梅花!不說梅花。到底為了啥嗎?為了啥嗎?」淑貞說:「光利在商店天天開門天天是虧,鬧著不幹了,要回來種香菇呀,這不是讓人笑話嗎?端著金飯碗咱不要回來又當農民呀?!」三嬸說:「天天虧著還是啥金飯碗,雷慶的飯碗比光利的飯碗大吧,說一聲爛了不就爛了?不就爛了。」淑貞說:「種香菇就一定能種成嗎?我和慶金不讓他種,他和梅花的外甥女就跟我打氣憋,又要去新疆打工呀!他一個同學在新疆,說油田上要人哩!那啥鬼地方,說是蹴下屙屎蚊子能把勾子叮爛,到那兒去尋死呀!再說他兩個遠走高飛了,我身體不好,慶金又沒力氣,地裡活誰個去呀?」三嬸說:「唉,你三叔一死,咱咋啥都揹運了,家家鬧騰得不安寧!不安寧。」淑貞說:「愁得慶金一天到黑地歎氣,又加上給我爹娘糧的事,讓我四叔罵他!」三嬸說:「你爹鬼迷心竅,一天到黑在七裡溝,現在咱夏家就只靠你四叔了。你四叔了。」淑貞說:「四叔罵就罵了,慶金都聽著的,可我家這日子咋得過呀?我來請請你們的主意。」三嬸問大嬸:「頭還疼不疼?疼不疼。」大嬸說:「這一陣倒沒在意。」三嬸說:「那就是不疼了麼。不疼了麼。」淑貞說:「你們在立筷子呀,三娘你給我也立立,我這也是撞著哪一路鬼了?」三嬸說:「你這不是立筷子的事,該去算算卦。如果說光利出去能掙錢,那就讓光利去,若是出去不好,就是梅花她外甥女再鬧,唾到你臉上你也忍著。你現在實際上是當婆婆了,你也知道當婆婆的難了吧?難了吧。」淑貞說:「我對我婆婆可是好的吧。」三嬸說:「好,好,你不頂嘴,只是事情沒利利索索辦過。辦過。」淑貞說:「三娘委屈我呢。你說算卦,讓我找中星他爹?」大嬸說:「叫榮叔!聽說中星又當了陽曲縣的副縣長啦?」三嬸說:「是不?前三天我看見中星爹走路一閃一閃的,這兩天咋就沒見過他了?他了。」大嬸說:「咱這一門我看是衰了,人家那一門子又旺了。」三嬸說:「咱這是氣散了,聚不到一塊麼。一塊麼。」淑貞說:「中星要是升了官,他爹還肯給我算卦?」大嬸說:「尋瞎瞎媳婦麼,她帶你去南溝虎頭崖找神去。」淑貞說:「我不尋她。你信神就信神,可哪裡有她家裡啥事都不管的,瞎瞎為啥成那樣,家無賢妻他能不在外生禍?」大嬸說:「她過她的日子,你過你的日子,與你屁事?依我看,人家倒心大,哪像你樹葉大的事就端在手裡像是個泰山放不下!」淑貞眼淚又流下來,嚶嚶地哭著走了。大嬸說:「咱這一門子該敗呀,除了竹青,哪一個媳婦都是窩裡罩,沒事了尋事,有了事就哭哭啼啼,家就是這麼哭啼敗了!」三嬸說:「頭不疼了吧?吧。」大嬸說:「還有些。」三嬸說:「病來如山倒,病去如抽絲。抽絲。」大嬸說:「要疼就疼死罷了!我活這麼大歲數幹啥呀,活著是別人的累贅,自己也受罪,閻王爺是把我忘了,你說……」話到口邊突然又咽了。

  門道裡麻巧拿著一卷布進來,咚地往桌上一扔,說:「娘,你兒回來了沒?」大嬸說:「他一天到黑在村裡忙哩,沒見回來麼。」麻巧說:「他忙啥哩,忙得在萬寶酒樓上和別的女人睡覺哩!」大嬸說:「你胡說個啥呀!」麻巧說:「我胡說?人家染坊裡的人與咱沒冤沒仇的,人家是胡說啦?!」三嬸說:「這話給誰說誰信?君亭不是慶玉,何況村上事牛毛一樣,他就是要幹那事也沒個空!村裡現在嫉恨君亭的人多,別人家可以亂,你這兒可亂不得哩!亂不得哩。」麻巧說:「這個家我男不男女不女的顧扯著,他再要和萬寶酒樓上妓女來往,我就碰死在他面前!」收拾了染好的布去了臥屋,兩個老太太你看著我,我看著你,再沒有說出一句話來。

  淑貞回到家裡,心慌意亂什麼活兒都捉不到手裡,她就去找中星的爹。摘了幾個茄子給中星的爹拿上,但中星爹的院門上了鎖,幾隻麻雀在門口的塵土上走了一片「個」字,她又把茄子拿到瞎瞎家。瞎瞎不在,瞎瞎的媳婦倒樂意領她去南溝虎頭崖廟裡抽個簽去,但瞎瞎媳婦卻說:「你在村南頭等著,我該洗個臉的。」淑貞在村南頭等了個把鐘頭,卻不見瞎瞎媳婦,返身又來尋,瞎瞎媳婦正站在巷口的碌碡上往遠處看,脖子伸得長長的,半張著嘴。淑貞說:「你賣啥眼哩?」瞎瞎媳婦說:「夏風走呀,我看那麼多人送夏風哩。」淑貞說:「你操閒心!」瞎瞎媳婦說:「白雪身子笨成那樣了,夏風也不多呆?工作著的人有工作著的人的可憐,誰也照顧不了誰。」淑貞說:「你瞎瞎一年四季都在家裡,你懷孕就照顧你啦?」瞎瞎媳婦說:「人和人不一樣麼。」淑貞說:「你關心白雪哩,白雪咋沒說你這褲子爛得屁股蛋子快出來了給你買條褲子?」瞎瞎媳婦忙用手摸自己屁股,說:「褲子是爛啦?」又說,「我裡邊有條襯褲哩!」

  兩人去了南溝,一路上嘮叨著夏家代代出人,老一輩兄弟四個一個比一個能行,英英武武了幾十年,到了慶金這一茬,能行的就是夏風和雷慶、君亭。雷慶是馬失了前蹄,臥下不動了;君亭再厲害到底還是農民,得罪的人又多,落腳還說不來哩。實指望在文成這一夥中能看出有出息的是光利,光利卻鬧著要出走,要出走是出走的陽光大道還是獨木橋,她們心裡就像一顆石子丟到井裡,探不到個深淺。到了廟裡,她們先燒了香,就跪在殿中抽籤。抽出的簽是上簽。簽上面有四句話,她們看不懂,其中卻有一句是「在家安然」,瞎瞎的媳婦就說:「不走著好!」淑貞說:「果然是不走著好,這神也真靈!」就將自己的一堆心事一樣一樣都念叨給神,還要抽籤,給慶金和她的身體抽了簽,給光利的商店還虧不虧本抽了簽,但簽簽都是下簽。淑貞心急起來,一頭的汗,還要再抽,瞎瞎的媳婦說:「再抽就不靈了。」拉了淑貞出來,一香客問瞎瞎媳婦:「你來啦?」瞎瞎媳婦說:「來了。」那人說:「你給捐了多少錢?」瞎瞎媳婦說:「你說是給昭澄師傅修塔的事嗎,我捐了五十元。」那人說:「才五十元呀,中星爹是二百元。」瞎瞎媳婦說:「他捐了二百元?」滿臉的羞慚。

  瞎瞎媳婦回到家,瞎瞎在堂屋和一些人搓麻將,滿屋罩了煙,一地的煙蒂和痰。瞎瞎說:「你死到哪兒去了,快給我們燒些水!」媳婦說:「沒柴了,你到場畔的麥草堆上抱麥草去。」瞎瞎說:「叫誰去抱?你日你娘的強嘴哩?!」眾人見瞎瞎發凶,也不勸他,一個說:「咱那老婆,只要我一回家,開口就是:吃啦沒,我給擀面去!」一個說:「我遲早一進門,老婆一手端著碗撈面一手提了褲子,說:先吃呀還是先日呀?」他們這麼一說,瞎瞎就對媳婦吼:「咋還沒動彈?!」從腳上脫了鞋就擲過去,正打在媳婦的頭上。眾人見瞎瞎真動了肝火,忙說:「好啦好啦,別在我們面前逞能啦!」媳婦說:「是不是你又輸啦?」瞎瞎罵道:「你管我輸啦贏啦?!」又要撲起來打,媳婦就出門去抱了麥草,在廚房裡生火燒水。燒著燒著,咬了牙,從櫃子裡往麻袋裝麥子,裝好了,大聲叫道:「武林哥,武林哥,你不坐會兒呀?行,行,我一會兒給你掮過去!」然後把燒開的水端到堂屋。瞎瞎說:「你給誰說話?」媳婦說:「咬舌人武林,他去市場上糶糧食,一趟拿不動,放了一袋讓我幫他背到市場去。」瞎瞎說:「嚇,啥人都會指派人了?!」就忙著去抓牌。媳婦便走出來,將那一袋麥子背著,便宜賣給了趙宏聲。她已經賣給趙宏聲幾次糧食了,她對趙宏聲說:「這事你可不要給我那一口子說,一說他就拿錢又去搓麻將了。」趙宏聲說:「我這嘴你還信不過,白雪她娘家嬸把娃娃抱走了,我能不知道,可我吐一個字來沒有?」瞎瞎媳婦說:「聽說生了個男娃?」趙宏聲說:「這話我就不說了。」瞎瞎媳婦笑了笑,將一卷錢塞在懷裡高高興興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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