學達書庫 > 賈平凹 > 秦腔 >
八十一


  其實孩子是白雪的嬸嬸抱走了。這老婆子邪得很,她在柴草棚裡隔著棚縫看天上的一顆星星,祈禱說:「我娃生下來就斷電吧!」果然電就斷了。她鬼影一般閃到小屋,從地上把孩子抱起來,先分開孩子的腿,摸著了一個小牛牛,黑暗裡她不出聲地說:「天!」眼淚流下來。她原本有一條風蝕腿,鬼曉得那一晚身手麻利,撩起了衣襟把孩子連同胎衣兜了就跑到院角,又踏著院牆下的雞棚上了院牆,再從院牆上跳下去,順巷道跑向了312國道。

  再說夏風去西街接白雪,一出門碰著了賽虎,他跺了一下腳,賽虎站住瞅他,尾巴搖搖,又掉頭跑了。夏風想賽虎一定又是來找來運的,叫道:「賽虎,賽虎!」賽虎卻一直順著巷子跑,出了巷子,竟從斜路上往鄉政府那兒去。夏風也是無聊,也攆著到了鄉政府門外,書正拍打著衣服正要回家,說:「夏風,今日請客了?喝的啥好酒呀,書記和鄉長一回來都醉得睡了!」拿腳踢賽虎,又說:「賽虎也去啦?」夏風說:「又不是設狗宴!」書正說:「我不是那意思,夏風。這賽虎怪得很,街上多少狗來找它,它都不理,就和來運好,狗找對象也講究門當戶對的!」夏風說:「狗的事,我不理會。」夏風不願意多說,順了公路走,走到磚場那邊的岔路上了折往西街,卻見一個黑影一閃,再看卻什麼也沒有了。夏風嚇了一跳,問:「誰?」前邊的一個土塄下黑影蠕動著,說:「是夏風嗎?」夏風走近一看,是白雪的嬸嬸,衣襟撩著,鼓鼓囊囊,就說:「你拿的什麼呀?我來幫你!」嬸嬸低聲說:「娃叫你姑父哩!」不容分說,拉著夏風從土塄下往北又走了百米遠,蹲下了,讓夏風看。夏風看到一個嬰兒,小得像個老鼠,身上還連著胎衣。嬸嬸說:「改改讓抓走了,沒想不該我家絕後,她就生下來了……快把臍帶弄斷!」夏風不知所措。嬸嬸說:「尋石頭,尋兩塊石頭!」夏風尋了兩個石頭,將臍帶放在一個石頭上,用另一個石頭砸,砸了一下,軟軟的,沒有砸斷,再砸了一下,滑,還是沒斷。嬸嬸說:「真笨,用力砸麼!」夏風又砸了兩下,臍帶斷了。嬸嬸撩起衣服,說:「你快去告訴你丈母娘,讓她到陳星的果園來。」夏風跑了十多步,聽到了孩子的哭,弱得像病貓叫。

  夏風一定是沒有想到他會經歷這樣一件事,那一晚他覺得新奇而興奮,等到接回了白雪,已經半夜,夏天智和四嬸都睡下了。兩人在床上睡不著,還說著改改生孩子的事,夏風說:「你嫂子想要個男娃真就生了個男娃,你能給咱生個啥呀?」白雪說:「你想要個啥?」夏風說:「是男是女都行,但我估摸你生個女娃。」白雪說:「為啥?」夏風說:「你發現了沒有,越是日子窮的人家越是生男娃,日子好過的倒是女娃多。」白雪說:「我還是想要個男娃!」夏風突然笑起來。白雪說:「笑啥的?」夏風說:「你說這話讓我想起一個葷段子了。說是一群孕婦到醫院去檢查懷的是男娃還是女娃,醫生問第一個孕婦:做愛時你在上邊還是你丈夫在上邊?」孕婦說:「他在上邊。」醫生說:是男娃。輪到第二個孕婦,醫生還是問:你在上邊還是你丈夫在上邊?說:我在上邊。醫生說:女娃。輪到第三個孕婦了,醫生還沒有問,孕婦卻哭了。醫生說:你哭啥呢?孕婦說:我可能生個狗呀,我丈夫是在後邊的!白雪突然覺得身上一股涼氣,打了個顫,說:「你就講這樣的故事?!」夏風也覺得這時候說這樣的笑話不好,才要自己給自己圓場,西邊房裡有了響動,是四嬸起來去上廁所,四嬸瞧見東邊房裡還亮著燈,說:「白雪白雪,咋還沒睡?」白雪說:「就睡呀,娘!」四嬸說:「快睡,別折騰身子!」白雪悄聲說:「娘擔心咱們有那事哩,白天就暗示過我,說不要順著你的性兒,要不對孩子不好,我還問要流產嗎,她說,生下孩子了,孩子會渾身不乾淨。」夏風說:「你這一說,我倒有感覺了。」白雪說:「有感覺了自己解決去!」夏風說沒事的,再要求,白雪抱了枕頭睡到床另一頭。

  那天晚上,夏風和白雪沒有睡好覺,而清風街好多人壓根就沒睡。改改的孩子丟失後,金蓮非常生氣,她和劉西傑、周天倫、趙宏聲,又還把我也叫去,我們在清風街裡到處搜尋,都知道孩子肯定被偷走了,但就是搜尋不出來。金蓮罵過了趙宏聲,又拿我出氣,說我為什麼臨陣逃脫,逃脫了幹啥去了,又說我是倒黴蛋,有我參與了這事,這事就出了問題。我委屈不委屈?你金蓮讓我去的,又不是我要求去的,出了問題就是我的錯?!天亮的時候,我和金蓮在街上吵了一仗,啞巴卻從大清寺的院子裡開出了手扶拖拉機。我說:「金蓮,世上有一個鬼,你知道叫啥名字?」金蓮沒回答,我說:「鬼的名字叫日弄,你就是日弄鬼!」一躍身跳上手扶拖拉機,啞巴把我拉走了。

  有了手扶拖拉機,我們是鳥槍換了大炮,威風得很。開到了土地廟前,我給啞巴說:「你下去,給土地公土地婆磕個頭去!」啞巴下去了,我把手扶拖拉機嘟嘟嘟往前開了,路過了李三娃家門口,李三娃才起來開他家的雞棚門,他明顯地吃驚了,說:「引生,引生!」我不理他,唱:「我楊家投案來不要人保,桃花馬梨花槍自掙功勞。」李三娃說:「雞,雞,我的雞!」我看見了他家雞,但我還是開了過去,雞從手扶拖拉機的輪子下飛了起來,嘎嘎地叫著,落了一堆雞毛。這個早晨,二嬸熬了一鍋粥,裡邊放了茴豆、黃豆、豆腐丁、蘿蔔丁、洋芋丁、蓮子,還有紅棗和核桃仁,夏天義說是八寶粥,他把一碗粥先倒在手扶拖拉機頭上,然後才讓我和啞巴吃。我說:「天義叔,見了手扶拖拉機我就覺得親,渾身上下都來勁,咱給它起個名吧。」夏天義說:「那就叫來勁!」我本來是應該開來勁的,夏天義卻擔心我犯病昏厥,不讓我開,啞巴就成了我們的專用司機。

  啞巴笨是笨,搗鼓機械卻靈醒,每天早晨他把夏天義和我拉到七裡溝,晚上了又把夏天義和我拉回村。來來去去,天就涼了,清風街人開始戴帽子系腰帶了,田裡沒了多少活,農貿市場上做買賣的倒比夏裡還繁榮。人們見啞巴開來勁開得好,就給啞巴豎大拇指。啞巴是那一陣起得意了的,向他爹要錢買了副茶色片子鏡,還把那個手電筒用繩子系了掛在褲帶上。有好幾天,我擔了尿在我自家地裡潑尿水,夏天義也在租耕的地裡施肥,啞巴開著來勁卻去幫好多人幹活。中街一戶人家的大兒子跟著茶坊村的一個工頭在省城搞裝飾,幹了半年沒拿到工錢,啞巴開了來勁幫著去工頭家討債。他不說話,坐在人家門口吃討債人給他的蒸饃,一氣兒吃了五個蒸饃,再掏出一個還要吃,工頭害怕了,乖乖把錢給付了,說:「兄弟,你快回去,你別掙死在這裡!」啞巴不是故意掙吃著嚇人,啞巴的飯量就是那麼大。西街老韓頭的女兒在省城混得好,拿錢在村裡蓋了一院房子,也求啞巴能幫她去縣城買些家具,啞巴卻拒絕了,因為啞巴聽村裡人說那女兒在省城錢掙得不乾淨。那女兒就罵啞巴,啞巴還不了口,將身子一晃一晃做下流動作,惹得韓家的人出來攆打,啞巴逃得慌,將手扶拖拉機碰到了丁霸槽萬寶酒樓的牆角上,油箱都碰進去一個坑。啞巴回來給夏天義訴委屈,夏天義倒罵啞巴為啥不給人家幫忙?我說韓家的女兒在省城當妓女哩,當然不能幫忙。夏天義說:「你咋知道人家是妓女?」我說:「她一個女的,做啥事了能掙那麼多錢蓋房哩?」夏天義說:「誰家日子過窮了你們笑話人家,誰家日子富裕了你們就這樣嫉恨呀?!」我說:「她不是妓女才怪的,你沒見她那一身打扮,妖精似的。和萬寶酒樓上那些妓女一樣,都是那麼厚的鞋底!」夏天義說:「萬寶酒樓上有妓女?」我說完就後悔,這話怎麼敢給他說?果然夏天義看著我,看了半會兒,我改口說:「她有做妓女的嫌疑。」他也不言語了,只讓我把他家剩下的陳包穀裝了多半麻袋送去了秦安家。

  夏天義把陳包穀送給了秦安,慶玉知道後大為不滿。原定秋後兄弟五個給夏天義老兩口交稻子和包穀,這個慶玉,還講究是民辦教師,插著鋼筆戴著近視鏡,他沒水平,竟然只交了稻子卻再沒交包穀。慶玉不肯交,慶金、慶滿和瞎瞎的三個媳婦也都學樣,不肯交,說:爹能把包穀送給秦安,卻讓咱們交,咱做兒女的倒不如個外姓秦安?竹青最會來事,她是交了,還多給了爹娘一口袋黃豆。再是啞巴回到他家用麻袋裝了包穀給夏天義掮去,然後提了一桿秤到各家去收。瞎瞎見啞巴進了門,拿鎖子鎖了櫃,啞巴用秤錘砸鎖,叔侄兩個就打了起來。瞎瞎沒有啞巴力氣大,卻仗著輩分高,哈巴狗站在了糞堆上,咣地扇了啞巴一個耳光。啞巴頭低下去就,得瞎瞎靠了牆動彈不得。瞎瞎拳頭在啞巴脊背上捶,脊背寬得像案板,捶也是白捶,他就揭啞巴屁股,一指頭竟然捅進啞巴的肛門裡,用力要把啞巴揭翻。啞巴肛門一收,將指頭夾住,拉著瞎瞎在院子裡轉圈兒。瞎瞎喊媳婦:「你拿棍往他頭上掄!」啞巴肛門一松,瞎瞎撲通一聲跌坐在地上,墩得半天不得起來。


學達書庫(xuoda.com)
上一頁 回目錄 回首頁 下一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