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八十


  白雪的嬸嬸一聽到白雪娘大聲說話,立即坐上了織布機,腳一踏,手一扳,哐哐地織起了布。我們已經到了院子,她還在織布機上不下來。等白雪娘趕了過來,金蓮已經和白雪的嬸嬸吵了起來,那嬸嬸一口咬定改改沒有回來,指天劃地,發白眼咒。但金蓮壓根不在乎這些,只講了一遍:逃避計劃生育和包庇逃避計劃生育人的行為都是犯了國法!開始在上下屋搜尋。搜尋的人有村幹部劉西傑,有治保員周天倫,有趙宏聲和我。我們查看了每一個小房間,又上到木板樓上,又下到紅苕窖裡,金蓮甚至揭起了那些大小甕蓋後,還彎腰下去檢查了雞棚。沒有個人影。這時白雪她娘進了院,白雪她娘一進來我就慌了,忙拿起一個草帽戴在頭上。白雪的嬸嬸說:「搶東西呀,戴我家帽子!」她把帽子奪了去,我就站在了劉西傑身後。白雪娘看見我了並沒理我,說:「金蓮金蓮,又收什麼稅了嗎?」金蓮說:「姨,你知不知道改改回來了?」白雪娘說:「沒聽說麼。」白雪的嬸嬸還坐在織布機上,吊著臉,說:「金蓮,你把雞棚看了,你再把雞屁眼摸摸,看改改在沒在裡邊藏著!」金蓮說:「你不恨我,我這裡執行國策哩,上一次她回來了,你說沒回來,你騙了我,騙一回兩回,騙不了三回四回的,這次明明有人看見了她,你又把她藏在哪兒啦?」白雪的嬸嬸說:「這是誰在嚼舌根呀,就不怕斷子絕孫,她一輩子不生個娃娃,就這樣嫉恨我呀?她欺負我家沒個男娃,我要有個男娃長得門扇高了,看她還敢多嘴?」就大聲哭,手在織布機上拍得啪啪響。白雪她娘說:「幹部來了,你咋能這樣,也不請幹部喝口水呀!」嬸嬸還在哭,說「你拿電壺倒些水」,又拉長了聲哭。一邊哭一邊看白雪娘在四五個碗裡倒水,她又說:「放些糖,糖在櫃櫃瓷罐裡。」再是哭。金蓮不喝水,我們都沒喝水,但也尋不著大肚子改改。白雪娘說:「改改又不是個螞蟻,家裡尋不著,那真的是沒回來,你們搞計劃生育的也辛苦,到我家去坐坐吧。」白雪娘當然是說客氣話,金蓮卻同意了,她給周天倫耳語了一下,說:「你們就在這兒守著,她一天不露面守一天,十天不露面就守十天,清風街的計劃生育先進稱號不能讓她給咱毀了!」她跟了白雪娘往前邊院子走,偏偏又把我叫上。我說:「我不去了吧?」金蓮說:「咋不去?」我跟金蓮走,剛一走到前邊院門口,我就看見了白雪,一下子身子釘在地上了。我看見白雪也看到了我,她的眼睛閃了一下,然後就避開了。天呀,她一刹那的眼神,是驚慌,是疑惑,是不好意思,又是憤怒,像是給我扔過來一把麥芒,蟄得我渾身起了紅疙瘩,扭頭便跑。金蓮大聲叫我:「引生,引生,你還想要補貼不想?!」我一直往巷子外跑,一隻鞋都跑掉了,還是跑。

  我跑得越遠,魂卻離白雪越近,如果白雪能注意的話,一隻螳螂爬在她的肩膀上,那就是我。最可惡的是金蓮,她首先看見了螳螂,說:「這個時候了哪兒來的螳螂?!」把螳螂撥到地上。白雪看見了螳螂就尖叫,她說她害怕這種長胳膊長腿的蟲子,就咕咕地吆呼雞,雞把我叼起來就跑了。雞吃不了我,雞把我才叼到院門外,我一掙扎就飛了。白雪和金蓮是中學的同學,白雪沒和夏風結婚的時候金蓮和白雪好,白雪和夏風結婚後金蓮就恨白雪,但現在金蓮卻顯得熱火,不停地誇說白雪的上衣好,鞋也好,頭上的髮卡在哪兒買的,真好看。金蓮永遠不說白雪漂亮,只說白雪的衣服好。我恨起了金蓮,我的螳螂不再是螳螂了,我變成了綠頭蒼蠅來噁心她,在她頭上嗡嗡地飛,她趕不走,還把一粒屎拉在她臉上。金蓮的臉上有好多雀斑,全是蒼蠅屎的顏色。白雪她娘說:「金蓮你的衣服才漂亮哩!你爹身體還好?」金蓮說:「春天犯了一次病,不行不行了又緩了過來,現在還可以。」白雪她娘說:「你要多照看著哩,你爹就你這個女兒,女兒是爹娘的貼身小襖哩!」金蓮說:「我一天忙的,哪能顧上?!」白雪她娘說:「也是,當幹部要唱紅臉又要唱白臉麼。金蓮啥都好,要是性子不急,說話不沖那就更好了!」金蓮說:「你是嫌我剛才太厲害啦?」白雪她娘說:「那也應該。」金蓮說:「誰願意把自己弄得不男不女呀?可你當幹部,不厲害咋工作?!改改生過兩胎了,又要生三胎,咱不說為國家的長遠利益著想,只說計劃生育指標完不成,縣上訓鄉上,鄉上訓君亭,君亭又訓我,你說我咋辦?我給你透個實情,村部都決定啦,改改她再不回來,村上就得罰她家款呀!」白雪她娘說:「罰那個老婆子呀?她兒子在外邊下煤窯,命是今日有明日沒有的,改改再一跑,家裡地都荒了,她老婆子還有個啥呀?!」金蓮說:「西山灣村裡違犯計劃生育的都抬門揭瓦啦!」白雪她娘說:「你瞧你瞧,狠勁又上來了?!」金蓮就嘎嘎地笑。白雪起身去給金蓮倒茶,悄聲對娘說:「你咋讓她到咱家了?」她娘說:「我隨便說了聲去家坐,誰知她就過來了。」白雪說:「那我怎麼回東街呀?」她娘說:「你不要走了,你在這兒能和她說話,她想不到改改在咱家的。」劉西傑走進來給金蓮招手,金蓮近去,兩人耳語了幾句,金蓮就笑了,接了白雪遞來的茶,喝了一口,說:「好茶!姨呀,咋捨得給我喝這上等茶?改改不會在你家吧?」白雪娘臉一下子變了,忙低頭往廈屋走,走到窗臺了,拿了窗臺上一把笤帚,說:「你說啥,金蓮,這是我的家,她在我家幹啥?你是嚇你姨哩!」笤帚拿在手裡了,卻放下,說:「白雪你和金蓮坐,我挑些水去。」金蓮說:「你要挑水呀,是這吧,我幫你挑去!」奪了水擔,卻要白雪跟她一塊去,兩個人說說話。白雪她娘心靜下來,給白雪使眼色,白雪無奈地跟了金蓮到西街頭的泉裡去挑水。

  白雪一走,劉西傑和周天倫就趴在了廈房的後窗,他們已經搜索了周圍人家,終於從後窗看見屋中的土炕上睡著一個人,看髮型是改改,就拍窗子喊,那人不動彈,越發肯定了是改改,拿棍子從窗格裡伸進去捅。一捅,那人一挪,再一捅,那人再一挪,一直捅得從土炕上掉了下來,果然就是改改。劉西傑和周天倫便進了院子,讓白雪娘開廈屋門,白雪娘不開,他們將門抬開,把改改抓住就往趙宏聲的大清堂去。白雪娘氣得雙腿稀軟,坐在院子裡起不來,白雪的嬸嬸不敢哭也不敢鬧,卻乍拉著手跟著一塊去。

  這邊把人一帶走,巷子裡就嚷:改改被抓走了!抓去流產呀!挑了兩桶水過來的金蓮放下擔子,說:「白雪,我得走啦!」轉身跑了。白雪挑不動兩桶水,隻身回來,她娘在院裡雙眼瓷著,一語不發。院裡有一隻貓,臥了一團,頭卻仰著天,兩眼睜得圓圓的,而一隻雞,斜著身子,探了腦袋,步子小心翼翼地往貓跟前走。貓不知怎麼看著天流淚,雞也不知這貓又怎麼啦,這麼可憐?白雪到了這會兒才明白了金蓮是故意要把她引開的,倒埋怨娘不會辦事,弄巧成拙。

  在清風街,這樣的事情早已司空見慣了,所以改改被抓去了大清堂,巷子裡人知道了,也只說:「把改改抓走了,這笨改改,跑回來了幹啥?!」就各人過各人的日子了。大清堂裡,所有違犯了計劃生育的婦女刮宮流產都在那裡,趙宏聲就曾說過,後院裡那間治療房裡有三百個娃娃的魂呢,每到半夜,那房裡有小鬼叫喚。所以,這間房子初蓋起時他貼了一聯:「為因此外無妙地;恰好其間起小屋。」後來就又貼上了:「社會不收你,你來幹啥;是可憐兒女,另處投胎。」改改被帶到那間小屋,天差不多要黑了,白雪的嬸嬸跟了去,竟悄悄溜進後院就躲在小屋邊的柴草棚裡。柴草棚裡的蚊子能把白雪的嬸嬸吃了,她不敢拍打,只用手在臉上胳膊上抹,抹得一手腥血。金蓮當然回家去了,劉西傑和周天倫還坐在大清堂門口把守,趙宏聲去做結紮手術時手術已做不成,對劉西傑和周天倫說改改怕是要生呀。劉西傑說:「那你就接生吧,孩子一生下來處理掉!」趙宏聲說:「生下來了咋能捏死?!」劉西傑說:「生下來了你喊我!」劉西傑和周天倫在前邊的藥鋪裡喝酒,你一盅我一盅,喝得腳下拌蒜。趙宏聲拿了消毒的器械又進了小屋,半個時辰,改改真的把孩子生了出來。改改是已生過兩胎,再生娃娃沒叫喊一聲,容易得就像拉了一泡屎。但怪事就在這個時候出現了,孩子和羊水撲通一聲噴出來,孩子像一條魚在床上的油紙上滑了過去,竟然掉到了地下,而電燈嘩地滅了。趙宏聲以為是跳了閘,在門後的閘盤上扳閘刀推閘刀,燈還是黑的,罵著:「停電了?!」趕忙又在地上摸孩子,沒摸到。藥鋪裡的劉西傑喊:「宏聲宏聲咋沒電了?」趙宏聲滿手的血,跑到藥鋪取蠟燭,取了蠟燭又尋不著火柴,等點著了,院子裡又跌一跤,燭又滅了。趙宏聲最後到了小屋,改改虛脫在床上,孩子連同胎衣卻不見了。趙宏聲吃了一驚,說:「娃呢?!」改改說:「我生下娃娃了你們讓我看都不看一眼就扔了?!」趙宏聲便大聲叫喊劉西傑和周天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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