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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九


  事情是解決了,大家卻沒了酒興,原本準備了五瓶酒,只喝過兩瓶就喝不動了。夏天智說:「都喝呀!夏風,給各位都倒滿!來,我再敬大家一杯!」新生說:「四叔,我不敢多喝了,這酒上頭。」夏天智說:「我這是好酒,咋就上頭了?!」新生說:「不是四叔的酒不好,酒是好酒,是我昨夜沒睡好,沾酒頭就昏了。」夏天智說:「你那胖身子,滲都滲半斤酒的。」新生說:「我實在不行了,你瞧我這臉!」新生的臉紅得像猴屁股,他解開褂子,胸膛上也是紅的。夏天智說:「那是這,你要不喝了,你給咱唱一段,黑編輯到咱這兒,老感歎這麼個小地方還有人能畫秦腔臉譜,他是不知道清風街人還都能唱秦腔的!不是我夏天智多能耐,是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群眾基礎厚,啥地方產啥東西,咱這兒蔥長一尺高,我聽中星說,他在新疆當兵,那裡的蔥都是兩尺來高!新生你就唱一段,讓黑編輯聽聽!」眾人就說:「好,好,新生來一段!」新生卻說:「唱啥呀?讓上善唱吧,上善你唱了我再唱!」夏天智說:「上善你先唱?」上善就攏了攏撲閃在額前的那撮頭髮,說:「唱就唱,我臉厚。今日高興的事多,初次見到省城裡的黑老師。」黑編輯忙說:「什麼老師,我年輕,就叫小黑。」上善說:「叫老師!初次見到了黑老師,又是四叔要出書,再是君亭和二叔和好,還有鄉上的兩位領導在場。」鄉長說:「你這話多了,咱們又不是不常見面?」上善說:「和領導在一塊吃飯這是第一回呀!這麼多的好事,我就唱一段,大家多喝酒。」大家以為他要唱了,上善卻又說:「唱什麼呀?我在清風街是唱得最不好的,四叔說清風街秦腔藝術的群眾基礎厚,這話是真的,剛才在路上碰著引生,連引生都寫了個文章,說的也是秦腔。」他把那份材料拿出來。黑編輯說:「引生是誰?」夏天智說:「瘋子!」黑編輯說:「瘋子?讓我看看是咋樣個瘋子!」一邊看,一邊說:「哈!」一連說了三個「哈」。夏天智說:「上善,讓你唱的,誰叫你說這些?胡拉被子亂拽氈!」黑編輯說:「寫得好麼,咱書上沒有序,這不是現成的序麼!」夏天智說:「?我看看。」夏天智看了,說:「這是引生給你的?」上善說:「是呀。」夏天智說:「他從哪兒弄來的,他怎麼能寫了這些?」上善說:「是不是宏聲寫的?」黑編輯說:「宏聲又是誰?」夏天智說:「清風街上的醫生。」黑編輯說:「真是塊神奇地方!別的書請名人作序的,咱這本書用民間的序,那就太有意思啦!」黑編輯手舞足蹈,夏天智也高興了,說:「人常說天上掉餡餅,真是掉了餡餅,喝酒,喝酒!」鄉長說:「老校長喜糊塗了,你不是讓上善唱一段嗎?」夏天智說:「對對對,上善你唱!」上善還是說唱啥呀,啪啪地拍腦門,只說他又要拿做,嘴裡卻不變聲調地說開戲詞了:「我在學坊當門督,愛吃牛肉喝燒酒,我乃門督,今是大比之年,學裡老師命我給呂師爺送來衣帽藍衫,十兩銀子的盤纏,打發老人家上京求官。來到門前,咋沒人言喘。呂師爺!哎呀是不是餓死咧。呂師娘!得是凍死咧。待我窯背上去叫,呂師爺你睡醒些,財神爺給你送元寶來了!」咣哐,把酒杯往桌上一扔。君亭說:「酒杯?酒杯?」上善說:「那不是酒杯,是扔的金元寶!」開口卻唱:「貧莫憂愁富莫誇,誰是長貧久富家。有朝一日風雲炸,時來了官帽插鮮花。」黑編輯立即鼓掌,說:「唱得好,唱得好!」夏天智說:「你知道他唱的哪出戲?」黑編輯說:「這我倒說不來。」夏天智說:「是《木南寺》,窮秀才呂蒙正和妻劉瑞蓮受餓於破窯,劉氏之母來接濟女兒,差蒼頭丫環送來糧米,剛才那段是門督的說唱。」黑編輯說:「噢,是丑角戲。」夏天智說:「上善不是唱黑頭就是唱丑角。」上善說:「四叔是說我不是個正人君子啊?」夏天智笑著說:「你是個人精,清風街真還離不得你!新生,現在該你了,上善唱的是丑角,你來一段正劇,咋樣?」劉新生說:「唱哪段?」夏天智說:「來段長的,《哭祖廟》,我給你起板。」手就在桌沿上敲打,先敲「漸板」,自己哼唱,再敲「二倒板」,劉新生便唱開了:「先皇爺腰挎著三尺寶劍,滅強秦除霸楚才定河山。自孝平國威衰王莽篡漢,毒藥酒害平帝龍駕歸天。光武帝走南陽復興炎漢,全憑著雲台將二十八員。傳位在桓靈帝宦官作亂,恨黃巾插義旗四下狼煙。我皇祖和關張桃園遇面,殺白馬宰烏牛大謝蒼天……」夏天智離開了堂屋,到了院子,四嬸卻坐在廚房門口打盹兒,夏天智說:「堂屋裡唱的多熱鬧,你倒瞌睡了?!」四嬸說:「這酒喝到啥時候呀,飯菜都放涼啦!」夏天智說:「不急的,大家正喝到興頭。白雪呢?說得好好的她要給大家唱一段的,人呢?」四嬸說:「她身子都笨成那樣了,還讓她唱啥的,唱出毛病了你負責呀?!」夏天智沒脾氣了,立在那裡了半天,堂屋裡新生還在繼續唱:「……當陽橋三聲吼嚇退曹瞞,折柳梢系馬尾用計一件。馬奔跑塵土萬丈撲滿天,站立在橋樑上三聲喊。直嚇得曹相人踏人死馬踩人亡折一半回營去抱過年冊簿子從頭到尾仔細觀,大將折了整二萬,小卒一概記不全……」

  夏天智再到堂屋去,四嬸趕緊叫了夏風在一邊,說了白雪娘家的事,打發去看看。

  這肯定是個熱鬧的日子,夏家在東街熱鬧著。白家在西街也熱鬧著。我本來去七裡溝,但夏天義說他要找李三娃換手扶拖拉機,讓我也去鐵匠鋪買把鍁,我便去買鍁了。從鐵匠鋪出來正碰著金蓮領人去西街,我就嘿嘿地笑。金蓮說:「你笑啥的?」我說:「兩個蒼蠅在你脊背上搞事哩!」金蓮說:「滾!」但兩個蒼蠅確實在她脊背上壓了摞摞。我說:「滾就滾,哪怕蒼蠅把你脊背搞爛哩!」我站在了鐵匠鋪門口的臺階上,金蓮抖了一下身,蒼蠅飛起,它們飛在空中還是一個摞一個,金蓮就覺得冤枉我了,說:「跟我計劃生育去!」我說:「我為啥跟你去計劃生育?」金蓮說:「你不能生育了麼!」我罵她了一句,卻問要抓誰去?金蓮說是抓江茂的媳婦,我就跟著她去了,因為我恨江茂。那一次我偷白雪的內衣,江茂積極得很,首先攆過來打我。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終於有機會讓我整他了,最起碼,我可以看他的笑話。但我怎麼也沒有想到,去江茂家就遇上了白雪。

  白雪是回到了她的娘家,她娘沒有在,外甥女在院子裡跳繩兒,說我婆在後頭院子裡。後頭院子便是江茂的家,白雪去了,果然見堂嫂改改挺著個肚子坐在屋臺階上,娘和嬸嬸說什麼,哧哧地笑個不停。白雪說了消息,改改變臉失色,轉身就往屋裡走。嬸嬸說:「金蓮怎麼就知道改改回來了,誰報的信兒?當存你斷子絕孫呀,你嘴那麼長?!」白雪知道當存是西街牛拴的老婆,兩家以前為地畔吵過仗。白雪娘說:「你罵當存幹啥的,你也是多事!」嬸嬸說:「改改從山裡回來就只碰上過當存,不是她報的信還有誰?改改,你往屋裡鑽頂啥用,屋裡老鼠窟窿他們都會翻到的。」改改就又出來,抱著個包袱,說她到河堤上去;河堤那兒有蘆葦灘,鑽進去了尋不著。嬸嬸說:「那怎麼行,那裡能過夜?」又說:「白雪,讓你嫂子穿上件衣服把臉蓋住,你領著到你婆婆家去。她金蓮能想到人在你婆婆家?就是知道了,她還到夏家抓人去?」白雪說:「正因為村幹部都在我家,我才知道了消息過來的,哪能去得?」白雪娘說:「就是能躲,躲到人家那裡算個啥?先到我家去吧。」開了院門,瞧瞧四下無人,小偷一樣竄到了前院。嬸嬸收拾了才吃過飯的碗筷,又把織布機移到院門過道,然後站在巷口往街道方向瞅。

  白雪娘將改改安排到西廈子屋的一間小房,讓上炕睡了,又拿了尿桶進去,叮嚀千萬不要出來,不管外邊有啥動靜都不得出聲,要尿了,就順著尿桶邊兒尿,喉嚨再癢,多咽些唾沫,不准咳嗽。拉閉了門,上鎖子,把院中跳繩的孩子攆趕出去了。白雪說:「娘,那我該走呀!」白雪娘這才問起白雪幾時從縣上回來的,身子怎樣,一定要把自己養好,把胎保好,說:「你也看到了,在農村生個娃娃多不容易!」白雪說:「『計劃生育』這麼嚴啊!」白雪娘說:「這一屆村班子硬得很,你嫂子從一懷上就跑了的。要跑你就跑得遠遠的,把娃娃生下來再回來,可她鬼迷心竅了,你江茂哥打工又不在,你回來幹啥,沒事找事!」白雪說:「生那麼多娃娃幹啥呀,我連我這頭胎都不想要哩。」白雪娘說:「快唾嘴!」呸呸朝空中唾了三下,也讓白雪唾。白雪一唾,唾沫落在臉上。白雪娘又說:「在你家裡,可別說這話!記住啦沒?」白雪笑了笑沒言喘,就聽得後邊院子裡人聲嘈雜。白雪娘說:「我心咋這慌的!」爬上院牆梯子,假裝整理院牆頭上搭晾的玉米棒子,往外一看,金蓮和一夥人從巷子進來。白雪娘說:「這不是金蓮嗎,啊哪噠去呀?」卻不等金蓮回話,就爬下梯子,小聲對白雪說:「來了,真的來了!」白雪說:「那我走呀,那邊正待客的。」白雪娘說:「你先不急,就守在院裡,我到後邊去看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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