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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七


  來的這位編輯姓黑,還有姓黑的?人卻長得白白淨淨,他來到的幾天裡,夏風領著把清風街四周的地方都遊轉過了。那天我在水塘裡摸魚,我是摸了魚用荷葉包了,泥巴裹了,中午在七裡溝要吃烤魚的。正舉著一柄荷葉走到小石橋上,遠遠看見夏風、白雪和那位姓黑的走過來,我先是把荷葉往頭上一蓋,我以為荷葉應該立即成為隱身帽的,我能看見他們,而他們看不見我。我就看見白雪的肚子已經隆起來了,走八字步。白雪能懷一個什麼樣的孩子呢?這我看不出來。來運也是懷了孕的,我能久久地盯著來運的肚子看得見肚子裡的狗崽子,但我看不到白雪懷的是什麼樣的孩子。孩子如果模樣像我就好了,我這麼作念著。我這樣作念不道德,很流氓,但我確實這樣作念過。突然,白雪說:「那……」她是在說我,她發現了我後立即又不說了。夏風說:「啥事?」白雪說:「啊,沒,沒事。咱們回去吧,我有些累。」但夏風沒有聽白雪的,仍往小石橋上來。我知道事情要壞了,荷葉並沒有隱住我的身,我一身泥水,我才不願意一個髒兮兮的樣子讓夏風看著了鄙視我。我就舉了荷葉,從橋上往河灘跳,荷葉應該像降落傘,我能輕輕地落下去的,真的,我就落下去了,沒有骨折,只腿上碰了一塊大青色。

  我後來是一瘸一跛從河灘上橋那邊土原,走到七裡溝外的312國道上才攆上去溝裡的夏天義和啞巴的。夏天義罵我為什麼來得遲,我說去摸魚了,中午可以吃烤魚的,他原諒了我。我那時肚子就疼了,這可能在小石橋上太緊張,腸子蠕動得快,我想拉稀。夏天義說:「要拉拉到溝地裡!」我們以往在路上有屎有尿了,都要一直憋著到溝地里拉。我就憋著。憋屎憋尿那是艱難的事,我使勁地憋,但終於憋不住了,就在路邊拉了起來。夏天義又罵我沒出息,還幹什麼呀,連個屎尿都憋不住!他和啞巴生氣地前邊走了。我拉了屎,覺得很懊喪,拉完了立在那裡半天沒動,但我用石頭把那堆糞砸濺飛了,我的屎拉不到溝地裡,誰也別拾了去!

  我搬了石頭砸我的糞,砸下一個石頭,再砸下一個石頭,石頭卻嘩啦嘩啦全從空中砸下來,這是天上下起冰雹了。五月六月天上常常下冰雹,但到了秋季了還下冰雹,這是我沒有經過的。冰雹有雲豆顆大,也有的像算盤珠大,落在身上又冷又疼。我急忙往溝裡跑,遠遠地看見夏天義和啞巴仍在那裡搬運石頭,夏天義竟然沒有戴那頂竹皮子編的帽子,帽子放在那塊地上,自己卻光著腦袋。石頭太大,他只能把一個石頭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再掀起來,翻一個過兒,吭哧吭哧的聲傳得很遠,似乎滿山溝都在喘氣。突然間我覺得所有的石頭都長了腿,爭先恐後地往那截壩上跑。夏天義也是一個石頭,就在石頭群裡,天上的冰雹在石頭上蹦濺,發著脆響,而只有在夏天義的頭上發著木聲。我跑過去喊:「你咋不戴帽子呢?你咋不戴帽子呢?」去地上取那帽子,夏天義撲過來護住了帽子。竹帽下邊苫著的是一棵麥苗,獨獨的一棵麥苗,才拱出了地皮,嫩得只是一點綠。他說這是他特意種下的一棵麥,他要看看這顆麥能不能長,能不能長得指頭粗的杆子,結一尺長的穗子?!他這麼給我說的時候,再也沒有在路上訓我的那股兇氣,目光甚至在取悅我,但一顆冰雹就咚地落在他的鼻子上,鼻子便出血了。

  凡是冰雹砸過的莊稼苗就不再能長粗長高,夏天義的鼻子遭冰雹砸出血後,好長日子都沒有好,貼著趙宏聲配製的一塊膏藥,我笑他像戲裡的白鼻子縣官。

  好像是又過了雨天,天上起了火燒雲,熱倒不熱,但一切都特別的光亮。當火燒雲不是橫著從空中移動,而是一道一道,斜斜地豎著朝清風街栽過來,來運就產下了一窩小狗,而姓黑的編輯也審查完了《秦腔臉譜》所有的照片和介紹文字,準備著明日要離開清風街了。夏天智在家設宴,要歡送黑編輯,也要為自己將要出書慶賀,就邀請了鄉黨委書記和鄉長,也邀請了兩委會一些主要幹部,還有新生。夏天智為了夏風的文章不知請人喝過了多少次酒,這一回是為自己喝酒的,十分興奮。一早起,他把所有的臉譜馬勺全掛在屋裡院裡,中堂上的字畫也更換了,收音機裡播放著秦腔,他就坐在院子裡的椅子上吸水煙,說:「把院門大開!把院門大開!」白雪把院門開得大大的,雞也進來,貓也進來,一隻手掌般大的花蝴蝶也飛進來,在癢癢樹上繞了一圈,停在了牡丹蓬上。夏天智就問白雪能不能在酒席上唱一段秦腔湊興,因為黑編輯懂秦腔,來的新生和上善也會幾句戲文,酒喝到八九成了肯定都要唱的。白雪說:「行!」夏風在廚房裡幫四嬸擇菜,瞧著爹的樣子只是發笑,四嬸就說:「你給你爹出什麼書呀,他多張狂,天上地上都放不下了!」夏風說:「賊老來偷東西,你防是防不住的,把賊叫到家招待一次,賊就再不來了!這書一出,我爹以後畫馬勺就沒勁了。」四嬸說:「打你的嘴,咋這樣說你爹!」來運領著五個小狗在院門口叫,夏天智也笑了,說:「狗都知道賀喜哩!」就吆吆吆地叫,來運一蹴身子進來了,尾巴亂擺,五個小狗從門檻上往過翻,翻不過,白雪過去幫忙,五個小狗像滾著的五個棉花球兒。夏天智說:「今日來人多,誰要喜歡,就把這狗娃送了去。」白雪就抱起那只毛最純白的,說這一隻她要給她娘家的。院門外卻有一聲:「要送狗,我得要一隻!」夏天智看時,是上善進來了。

  其實我就在上善後邊。我是在路上見到上善提著一嘟嚕排骨,我說:「請我吃排骨呀?」上善說:「你嘴饞了,到石頭上磨磨。我這是給四叔送禮呀!」我說:「夏天義家過什麼事?」上善說:「你沒大沒小,叫四叔名字?四叔要出一本書哩,慶賀呀!」我說:「他兒子出書,他老子也出書,寫什麼書?」上善說:「秦腔臉譜。」我說:「嚇,秦腔臉譜也能出書?」上善說:「聽你這口氣,好像你也會畫秦腔臉譜?」我說:「畫不了,但我懂!」上善說:「呸,呸,到一邊涼去吧!」他抬腳就走,我說:「你信不信,我這兒就有一份關於秦腔的文章哩!」我是把白雪寫的那一份關於秦腔的介紹材料一直揣在懷裡的,就拿出來給他顯誇,上善就停了腳步,把材料拿過去看了,說:「你寫的?」我說:「信了吧?!」上善竟拿了材料就走,我便追著攆,一攆攆到了夏天智家院門口,上善進去了,我不敢進去。

  上善進去了,我就坐在院牆外,我後悔自己顯能給上善看了材料,他把材料如果讓白雪看了,白雪肯定就收了回去,我將再也得不到了。就罵上善,石子在地上寫上善名字,然後用腳踩。院子裡一片笑聲,我聽見白雪的笑,隔著一堵院我看不到白雪。我突然有了一種強烈的願望,希望白雪能知道我就在牆外,就大聲朗誦起了那一篇我差不多背誦得滾瓜爛熟的詩贊。

  上善會來事,一嘟嚕排骨就讓四嬸喜歡了,四嬸說:「你要一隻就給你一隻!你和金蓮不拆伴的,金蓮呢?」四嬸最希望的是金蓮來,但金蓮沒來。上善說西街江茂的媳婦回來了,金蓮他們要去抓人的。四嬸說:「夏風結婚待客那次她沒到,這一次她還是不來,金蓮的神大,請不動的!」上善說:「這你錯怪她了,她特意要我給你解釋的,只是不湊巧,江茂的媳婦偏偏回來了!」夏天智說:「江茂的媳婦?哎哎,誰在念啥的?」夏天智對秦腔敏感,他第一個聽到我的朗誦了。院子裡一時靜下來,我故意又放高了聲音,而且用普通話,我的普通話說得不好,有醋溜的味道。上善說:「是引生,他瘋瘋癲癲胡叫哩。」上善就對著牆外說:「引生引生,你要念就好好念,說什麼普通話,把舌頭放好著念!」院子裡的人都聽到了我的朗誦,我很得意,繼續朗誦,但是鄉里和村裡的一些幹部一溜帶串地到夏天智家來了,我不願意他們看見我在夏天智家院牆外朗誦,就走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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