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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六


  到了這一天,夏天智在他的臥屋裡寫各種臉譜的介紹,夏風在院子的癢癢樹下整理自己的素材筆記,家裡有兩個人在寫文章,四嬸說話不敢高聲,走路像賊一樣,輕手輕腳。她在廚房裡熬雞湯,香氣就飄出來,夏風放下筆,去廚房的鍋上伸了鼻子聞,娘偏不給他盛,將一碗端給白雪了,一碗讓他端給後巷的三嬸。夏風端著進了三嬸家院子,雷慶蹴在屋簷下的臺階上吃紙煙,濃重的煙從鼻孔裡出來,順著臉頰鑽進頭髮,頭髮像是點著了一堆草,煙霧再繞上屋簷前葫蘆蔓架上。蔓架上吊著三個葫蘆,差不多葫蘆皮黃硬了。夏風說:「你回來啦?」雷慶是埋葬了夏天禮後第二天又去的運輸公司。雷慶說:「回來啦。」沒有再說話的意思。一隻蒼蠅一直攆夏風,這陣就坐在碗沿上。夏風抬頭看了看葫蘆蔓架,三支蔓在空中搖擺,好如三支蔓在相互說話,但夏風就是尋不出個話題給雷慶說,他端了碗就進了三嬸住的廈屋。

  三嬸盤腿坐在炕上流淚。她自夏天禮死後,黑天白日一個人只要坐著就哭,眼都哭爛了,而且得下個毛病,說話是同樣的一句話要說兩次,一次高聲,再一次低聲。見了夏風,說:「不讓你娘給我端飯了,還端啥哩,端啥哩。」夏風說:「這是雞湯,我娘讓你趁溫喝了,過去和她啦呱話。」三嬸說:「我不去,讓你娘跟著生氣呀,生氣呀。」堂屋裡突然火躁躁地有了罵聲,是梅花在罵翠翠:「你滾吧,你滾得遠遠的,你看哪兒有野漢子你就滾吧!」翠翠哭著往出走,眼淚沖髒了畫出的眼影,眼睛像了熊貓的眼睛。雷慶嘩啦站起來,起了一股風,鷹抓小雞一樣揪住了翠翠的頭髮,擂起拳頭就打,翠翠殺她似的叫喚。三嬸才喝下一口湯,喊道:「你還嫌這屋裡人沒死夠嗎?」又低聲說:「死夠嗎?」雷慶手沒有停,打得更狠了。梅花就跑出去把翠翠奪開來,哭著說:「你要打她打死呀,你男人家手重,她招得住這樣打?」翠翠趁機從院門裡跑出去,梅花就倒在地上號啕大哭。夏風出來,雷慶又恢復了原狀,坐在那裡吃紙煙,剛才打翠翠使他也傷了力氣,呼哧呼哧地喘,突然又吼了一聲:「你哭你娘的×哩?!」轉身進了堂屋,啷一響,把一個搪瓷臉盆踢了出來。夏風便把三嬸背到了自己家來。

  三嬸給夏天智訴苦,眼淚流得長長的,說人常說福不雙至禍不單行這禍咋真的就不單行,可她想不通的是這禍就降在她這一家頭上,是老天要來滅絕呀?原來雷慶去了公司,公司沒收了他的駕照,分配他到後勤上,後勤上又不給他安排活,不安排活就沒有補貼,他是昨天一氣之下回來呆在家裡了。而翠翠也是添亂,今早起來突然要去省城,說萬寶酒樓上住著一個城裡人介紹她到省城一家美容美髮廳打工呀,梅花不讓去,她偏要去,就打鬧開了。三嬸說著,喉嚨裡呼嚕響一下,又呼嚕響一下。夏天智倒不知說什麼勸她,端起水煙袋吸,紙媒沒有了,喊夏風把紙媒拿來,四嬸說:「火柴在這兒的,你不會用火柴點?」夏天智說:「我偏要紙媒!」四嬸就不再理他,說:「他三伯人都死了,揹運還能背到啥地方去?他們的事你不要管,你管也沒用,白作氣。這幾天白雪也在家裡,你也不要回去了,咱多說說話。」三嬸說:「我咋能害騷你們,害騷你們……白雪坐的是幾時的,幾時的?」白雪臉色通紅,說:「還早哩。」三嬸說:「這回就看白雪給咱生個金疙瘩銀疙瘩呀!不要再去劇團了,農村也能接生的,到時候你娘接不了,有我哩,有我哩,夏風還不是我接到世上來的,到世上來的?」夏風說:「她想回劇團也回不去了,下崗啦!」三嬸說:「下崗啦?」夏風說:「你不懂,就是沒事幹啦,不讓唱秦腔啦!」三嬸說:「嘴是自己的嘴,誰不讓唱?」白雪瞪了夏風一眼,回了她的小房屋去。四嬸說:「不讓你說這話,你就沒記性,人家心亂著,你倒看笑話呀!」又說了一陣話,夏天智到他的臥屋去看臉譜的介紹,夏風也拿了他的筆記本坐到癢癢樹下,四嬸就把三嬸拉到院門外的榆樹下說話,榆樹的陰影在轉,她們跟著陰影移板凳。

  夏風在寫作的時候,常常就叼著筆寫不下去,眼睛吧嗒吧嗒。夏天智可能也是寫累了,輕輕擰開收音機聽秦腔。秦腔的聲音像水一樣漫了屋子和院子,那一蓬牡丹枝葉精神,五朵月季花又紅又豔,兩朵是擠在了一起,又兩朵相向彎著身子,只剩下的一朵面對了牆。那只有著帽疙瘩的母雞,原本在雞窩裡臥著,這陣輕腳輕手地出來,在院子裡搖晃。夏風全然沒有理會這些,腦子裡還是他的文章,眼睛眨得像閃電。院門口榆樹下的四嬸小聲地和三嬸說話,眼睛卻好長時間看著夏風,她覺得夏風可憐,終於忍不住了說:「夏風夏風,不要寫啦,你一坐半天,那字能寫得完呀?」三嬸說:「別人是出力氣掙錢哩,夏風寫字掙錢麼,掙錢麼。」四嬸說:「錢有啥夠數的,掙多少才是完呀?!」夏風就把筆收了,笑著說:「我這哪兒是為了錢,不寫沒事幹,心慌麼。」起身到小房屋去。兩個老人話就高了,四嬸說:「我這一家呀,除了夏雨,都是能坐的,他爹一天到黑鑽在他那屋裡侍弄馬勺,夏風就寫他的字,我也是尋不到個說話的。哎,要不要我去喊麻巧過來,咱仨碼花花牌?」三嬸說:「我心慌的捉不住牌!」卻又說:「我一天到黑心慌著,夏風說他不寫字也心慌,夏風害病啦?害病啦?」四嬸說:「病得深哩!我常說了,他爹害的秦腔病,夏風害的寫字病!」三嬸說:「鬼,那你呢?」四嬸說:「我害的吃飯病。這一天三頓飯,吃了幾十年了也沒見吃厭煩過?!」兩人就都笑了。

  夏風進了小房屋裡,卻見白雪一個人坐在床上流眼淚,夏風就說:「不至於吧,生我氣還生這麼長時間呀?」白雪說:「誰生你的氣了?我聽爹放秦腔,聽著聽著就心裡難受了。」夏風說:「咦,咦,你愛秦腔,秦腔咋不愛你呢?到現在了,人都下崗了,你還不恨它!」白雪說:「你說這秦腔再也唱不成了?」夏風說:「你以為還有振興的日子呀?!」白雪說:「我十五歲進的劇團,又出去進修了一年,吃了那麼多苦,不唱秦腔了以後這日子怎麼個過呀?」夏風說:「你錯過了調動的機會,這怪誰呀?」白雪說:「我恨夏中星哩!」夏風說:「你恨著人家幹啥,調動不調動還不在你?」白雪說:「我調動啥的,我哪兒也不調動,現在讓你不寫文章了,永遠不能拿筆了,你願意不願意?!」夏風被嗆住,坐在一邊不言語了。收音機裡的秦腔還在放著,是《三娘教子》,夏天智還哼哼跟著唱。白雪的眼淚又嘩嘩地往下流。這時候,夏風也覺得白雪可憐了,說:「不哭了,三嬸在院門口坐著,讓人家聽見笑話呀?想唱了那還不容易,和爹一樣,可以在家唱麼。」白雪說:「我是專業演員,我拿過市匯演一等獎哩!」竟然就嚶嚶地哭出了聲。

  白雪一哭出聲,四嬸就聽到了,喊:「白雪白雪你咋啦?」白雪沒回應,四嬸又喊夏風,夏風一出來,四嬸就說:「你惹白雪啦?給你說她不敢生氣,不敢生氣的,你前幾天惹了她,你現在又惹了?」夏風說:「誰惹她啦?!」拿腳踢了一下榆樹,榆樹的葉子落下來幾片,落下來,光線一下子暗了。三人抬頭往天上看,一大片的黑雲把太陽埋了。天上突然有了這麼大一片黑雲!巷口裡隨即有一股風湧過來,搭在三嬸頭上的帕帕就被吹掉了。三嬸說:「天咋說變就變了?」起了身要回。四嬸不讓走,說晚上咱熬米粥吃,拉了三嬸一塊進廚房淘米。米還沒淘好,天就下起了一場大雨。

  這場雨整整下了三天,天氣也隨著涼起來,樹葉發黃,開始脫落,蟬就一聲比一聲叫得短。播種過了麥子的地,結著一層薄蓋,遠看有了綠的顏色,近來卻還是黃土,只有刺蝶草胖乎乎的,被人剜了回去做漿水菜。清理欠帳的工作並沒有結束,該交的主動交了,交不了的依然交不了,有的早早跑出去打工了,有的開始尋思出去。在家裡呆著的夏風,終日有人纏著,要求能被介紹到省城去尋個事幹,夏風哪裡有這份能耐,索性關了院門,在家裡睡覺。夏天智趁機就嚷嚷編書的事,催督著夏風把秦腔臉譜一一拍成了照片。照片的順序排好了,當然需要在每張照片前寫些介紹文字,夏風就不懂了,夏天智便把白雪叫來,兩人商量著寫了兩天。寫完了,夏天智說:「書前邊是不是還得有個序什麼?」夏風說:「爹還知道序呀?」夏天智說:「沒吃過豬肉還沒見過豬走路呀?!你的書本本有序的,我也得有個序,你來寫吧。」夏風說:「啥書麼,還窮講究!」夏天智說:「啥書?你說啥書?!」夏風說:「好好好,好書,好得很的一本書!我不懂你們的秦腔,只有你寫了。」夏天智就戴了眼鏡在家裡寫。他寫文章呀,真是天搖地動,要把院門關了,不准誰打擾,要四嬸把茶沏上,吃水煙的火繩點上,可他寫一頁了,不行,撕了,再寫一頁,還是不行,撕了,地上揉了一堆紙團兒。四嬸笑話說:「你不是啥都能行嗎,現在咋這難場!」夏天智恨了恨,卻突然笑了,說:「我不會寫文章,我卻能養個能寫文章的兒哩!」他想起了水興的爹活著的時候好秦腔,希望能在水興家找些什麼秦腔方面的資料,去了水興家,水興說他爹記性好但不識字,家裡哪裡有書?灰遝遝地回來,對夏風說:「你能不能在省城尋個高人寫個序?」夏風瞧著爹可笑,但又不敢說明,就說我先聯繫個出版社吧,聽聽人家意見。原本想搪塞過去,沒想夏天智就立逼著夏風打電話聯繫,聯繫的編輯是夏風的一個朋友,竟然也想趁機遊玩,不幾日就來到了清風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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