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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四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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四嬸在廚房裡指導著淑貞和麻巧油炸麻葉果子。知道什麼是麻葉果子嗎?就是把面捏成各種花形在油鍋裡煎炸。古老的習俗裡以這種面做的花替代鮮花,而現在誰家的院子裡都有月季或者玫瑰,清風街人卻仍然不用鮮花要用這面花。四嬸埋怨著淑貞手笨,捏就的花不像花,便聽見靈堂上有了白雪的哭聲,她說:「白雪回來啦?」淑貞說:「你只心疼你的白雪,對我就惡聲惡氣!」四嬸在圍裙上擦了面手,到了靈堂,果然見是白雪,就過來說:「白雪,哭一哭就是了,你給你三伯燒炷香奠杯酒吧。」白雪點香敬酒,還再到草鋪上去哭,四嬸悄聲說:「你有身孕,不敢再哭的。先回家去歇,這裡人多手雜,顧不得你了,讓夏風在家做些拌湯去吃,這邊有事我會叫你過來的。」白雪就回到前巷自家院裡。 院子裡,大嬸、二嬸和夏天智坐著說話,一個個都眼睛紅紅的,見白雪進了門,夏天智說:「你沒去你三伯家?」白雪說:「去過了。」夏天智說:「你哭沒哭?」白雪說:「哭了。」大嬸說:「白雪還行,身子笨著還趕回來哭你三伯哩,這倒比梅花強,梅花哭了一回就再沒見哭了。唉,這夏家沒女兒,哭不起來,顯得涼哇哇的。」夏天智說:「她哪兒還有時間哭?」大嬸說:「也是的,雷慶在家百事不管,全憑她張羅。」二嬸說:「臘八她娘哭了沒有?」大嬸說:「人家現在不是夏家的媳婦了,去哭什麼呀?」二嬸說:「她和慶玉離了婚,又不是遠在他鄉,還住著夏家的房呀!」夏天智說:「人家去了,早上還從地裡挖了一捆蔥給梅花拿去的,這就夠了。」二嬸就不言語了,卻又說:「黑娥去了?」夏天智說:「讓她去幹啥?」二嬸說:「要給梅花說哩,不能讓她去,那狐狸精不要臉的,她要去了,就想著要讓人承認她呀!」白雪一直立在那裡,聽不懂他們說話,走又不是,說:「院子裡熱,到屋裡說吧,我給你們開電扇。」夏天智說:「你還沒吃飯吧?夏風是不是還在你三伯家那邊,叫他回來給你做飯麼。」白雪說:「我自己做去,你們誰還吃?」夏天智和兩個嬸嬸都說吃過了,大嬸就說:「天智呀,你們兄弟四個,就你有福了!」夏天智說:「有豆腐!」大嬸說:「你是心裡笑著嘴上不說,誰家娶了媳婦不淘氣,有白雪好?」夏天智說:「你們的媳婦也都好麼。」想起了什麼,忙到了廚房,對白雪說:「夏風給你打電話時,有沒有說讓你招些演員來給你三伯唱戲的?」白雪說:「沒說麼。」夏天智說:「這我尋上善去。」一會兒回來,對兩個嫂子說:「我二哥說不讓請,這咋能成麼,就是不大整著唱本戲,也得請個樂班呀!」二嬸說:「你別只聽你二哥的,他怕鬧大了別人嚼舌根,但誰死了都請個樂班的,咱夏家要是太冷清了,別人又該說咱心虛。」夏天智說:「二哥把死因給你說了?」二嬸說:「誰能想到他沒個好死。」白雪從廚房出來,更是聽不明白,說:「三伯是咋死的?」夏天智說:「你去做飯吧,吃畢了,給劇團打個電話,讓來幾個人。」大嬸說:「請樂班按規矩是女婿請的,天禮沒個女兒,這錢誰掏的?」白雪說:「算我請的。」二嬸說:「你瞧白雪多懂事!」 白雪回到清風街,和夏風再沒提致氣的事,但夏風也沒陪白雪多說話,只一直在夏天禮家忙活。夏風到底是文人,文人有文人的想法,他是趁機在觀察喪事的過程,為他的寫作積累素材哩。他問他娘,三伯死後是怎樣換衣的,四嬸告訴了他是三嬸給擦的臉,洗的頭,三嬸患氣管炎,一邊洗著頭一邊哭,氣喘得就洗不成了,換衣服是她和大嬸換的,穿了七件,三件單的三件棉的,還罩了個袍子。衣服是幾年前就準備好的,只有一雙白襪子是臨時用白布縫的。換了衣服把人抬放在門板上,然後用三張白麻紙放在門框上用鐵錘一張一張錘在一起,變成一大張了,蓋在三伯的身上。夏風又極力參與一些事,在上善的指導下他寫靈牌,先用一張白紙寫了貼在牌位上,要等下葬後撕了白紙重新再寫,他問上善:「這是為啥?」上善說:「規矩就這麼定的。」靈堂是俊奇佈置的,白紙聯由趙宏聲寫,一副要貼在院門上:直道至今猶可想;舊遊何處不堪悲。一副要貼在堂屋門上:人從土生仍歸土;命由天賦複升天。一副要貼在靈堂:大夢初醒日;乃我長眠去。夏風看了,說:「好是好,都不要貼。」趙宏聲就讓夏風重寫,夏風給靈堂寫了:生不攜一物來;死未帶一錢去。給堂屋門上寫了:忽然有忽然無;何處來何處去。給院門上寫了:一死便成大自在;他生須略減聰明。趙宏聲說:「到底是夏家人!」夏風又隨同慶堂一起去給夏家的親戚報喪,穿著壽衣草鞋,到人家屋中先在「天地布龕」前磕三個頭,由親戚扶起,對親戚說明出殯日期,親戚便要做頓飯,略略動幾下筷就回來。回來又看匠人在巷道裡用碌碡碾竹竿,破成眉兒紮制「金山銀山」,用一遝白紙剪出像蒸籠一樣大的紙簍掛,再和泥捏童男童女,童男身上掛個牌:打狗護院。童女身上掛個牌:洗衣做飯。壽木從樓上抬下來後,是一層一層用白棉紙糊了裡邊,中星他爹寫銘錦,一會兒要喝茶水,一會兒要吃紙煙,拿起筆了,卻說:「夏風你寫。」夏風不懂格式,還是中星他爹寫,寫錯了五個字。夏風說:「『長』字不能寫成『長』。」中星他爹說:「我師傅就這樣教我的。」夏風不再發言,看著中星他爹最後寫了棺聯:別有天地理,再無風月情。夏風嘟囔了一句:「我三伯一輩子隻愛個錢,他倒從沒個風月情的。」 出殯的那天,白雪請的劇團五個人來了,在院中的方桌前坐了吃紙煙喝燒酒。五人中有一個竟然就是唱《拾玉鐲》的王老師,她不吃紙煙也不喝燒酒,拉著白雪嘰嘰咕咕說話,後來就和白雪到前巷的老宅院來。夏天智一早起來,心口有些疼,四嬸要他在椅子上坐著不動,沖了一碗紅糖水讓他喝下,說:「那邊亂哄哄的,等入殮時我來叫你。」夏天智坐了一會兒,仍是放心不下,背了手才要往後巷去,白雪領著王老師進了院。夏天智哎喲一聲忙拉了王老師的手讓到屋裡坐一會兒,說:「咋敢把你都請來了!」王老師說:「應該來,應該來,來了也能見見你和夏風麼。」白雪說:「爹,入殮還得一會兒,我老師一定要先來看看你,夏風呢,到處沒見他的影兒。」夏天智說:「剛才我聽他說去你三伯墳上看怎麼啟口呀。」王老師說:「夏風不在,那我就先給你拜託個事。」夏天智說:「這個咋受得!你是老一輩秦腔藝術家,誰不敬重啊,還有啥事要拜託我的?」王老師卻突然流下淚來。夏天智一下子不知所措,說:「這,這……」白雪說:「我老師激動啦。老師你坐,坐。」取了凳子,但王老師沒坐。王老師卻那麼笑了一下,說:「有你這話,我心裡高興啊!咱聽党和毛主席的話,為工農兵演了一輩子戲,計較了什麼,我什麼也沒計較過?舊社會咱是戲子,是党和毛主席把我們地位提高了,是革命文藝工作者了,咱就只熱愛個秦腔藝術。可老校長啊,你看看,咱只說這秦腔藝術千秋萬代要傳下去,老了老了,世事卻變成這樣!劇團是倒灶了,年輕演員也不好好演戲了,興什麼流行歌,流行歌算什麼藝術,那些歌星有什麼藝術功底,可一晚上就掙那麼多錢,走到哪兒前呼後擁的。你說這世事,這世事是不需要藝術啦?」夏天智說:「秦腔藝術依然是神聖的,老師,你可以吃肉,你可以喝酒,你可以說吃蔬菜吃水果,但米和麵誰離得了。離不了的!清風街的陳星就唱流行歌,我就不愛聽,一聽秦腔我這渾身上下、骨頭縫裡,都是舒坦。我之所以畫秦腔臉譜,就是愛麼,清風街許多人不理解,說畫那幹啥呀,幹啥呀?不懂秦腔你還算秦人!秦人沒了秦腔,那就是羊肉不膻,魚肉不腥!」王老師說:「說得好,老校長!聽白雪說你要把那些臉譜出一本書呀?」夏天智說:「我正整理著,到時候還得請你指正哩。」王老師說:「是夏風給你聯繫的?」夏天智說:「他在省城人熟。」王老師說:「你生了個好兒子,可憐我那兒子是個腦癱,我也就那麼一點工資……唉,唱了一輩子戲,我還能活多長時間,到時候就是一股子風,吹過去就吹過了,無影也就無聲了。」說完又哭起來。夏天智說:「你說這話倒提醒我了,你也該把你的戲錄下來,就是劇團再不演出了,錄下來還能聽到你的聲麼。」王老師說:「誰給錄?劇團倒灶了誰還管這事?我自己錄,到哪兒去錄,我又沒錢。我來見你,就是為這事,這事恐怕只有夏風能幫助我。」夏天智說:「對,給夏風說,這事我給夏風說。」王老師說:「白雪,你瞧,你倒為難哩,你爹多爽快!」夏天智說:「這有啥為難的……」話沒說完,四嬸急急進了院門,說:「要入殮呀,你快過去。」王老師和白雪趕緊就往後巷了。四嬸說:「白雪和她老師給你說啥了?」夏天智說:「你說這老太太可憐不可憐,年輕時候,《拾玉鐲》演紅州裡省裡,現在想錄製一盤帶子都錄製不起,她想讓夏風幫她哩。」四嬸說:「你別給夏風攬事!」夏天智說:「你知道啥呀?!」心裡倒不舒服,出門往後巷去。巷口立著三踅,鐵青個臉,說:「四叔,埋我三叔哩也不通知我?」夏天智說:「雷慶想給他爹喪事從簡,中街西街的人都沒請。」三踅說:「別人不來,我能不來給三叔抬棺材嗎?我還得給三叔說句話的。」夏天智說:「說話?」三踅說:「三叔生前從我那兒拿過三枚銀元,老說還我呀還我呀,他卻死了,這銀元我就不要了,給他念叨一聲,要不三叔在九泉下還記惦這事。」夏天智一扭頭走了。到了夏天禮家門口,見許多人站在那裡念門聯,也看了一眼,心裡有些不高興,進去又看了堂屋門上和靈堂上的對聯,就過去問趙宏聲:「你寫的聯?」趙宏聲說:「是夏風寫的。」正好夏風從墳地回來,夏天智就對夏風說:「你跟我來!」轉身往院門外走。夏風跟著出來,一直跟到巷道拐彎處,夏天智說:「對聯是你寫的?」夏風說:「我寫的。」夏天智說:「你有文化了,倒作賤你三伯了?」夏風說:「哪裡是作賤我三伯,只是寫得實在了些,從昨天下午貼到現在,僅你這麼說。」夏天智一時沒話,但氣還憋著,才要數說夏風,巷口矮牆外有說話聲,一個說:「今日埋雷慶他爹哩,你沒去?」一個說:「人家沒請我,去幹啥?」一個說:「不請就不去呀?瞧你這話,品麻得像夏天智?!」矮牆後走過兩個人,一見夏天智,吐著舌頭趕忙跑了。夏天智用鼻孔長長籲了一口氣,說:」好吧,不說了,你去吧。」夏風返回院子,院子裡樂班就吹打開了。 |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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