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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三


  梅花一進院,見人都穿著孝衣,就直奔了靈堂,跪在夏天禮的靈床前哭得呼天搶地,誰都拉不起來。麻巧在院子裡說:「活著多給端一碗熱飯,也抵得死了這麼哭!」四嬸趕忙捂她的嘴,說:「你三叔沒個女兒,有媳婦這麼哭也就夠了。」就又對旁邊人說:「不要拉,讓她哭吧,難得今日這般傷心。」大家就不再勸梅花。梅花的哭聲拉得特別長,哭得人人都掉眼淚。哭著哭著,人們聽梅花的哭聲中的話有些不對,她哭的是:「爹呀,你咋這麼早就走啦,你死的不是時候呀,你兒剛剛出了事你就走啦?!啊,啊啊,這個家完了,全完了,害你兒的人你咋不死啊,爹啊!」上善就對夏天義說:「二叔,梅花咋哭得不對啦?」夏天義說:「哭話有啥正經的,派出所那邊有啥消息?」上善說:「現場他們去過了,也找了些人作了瞭解,別的情況我還不知道。梅花剛才哭說誰害雷慶,誰害雷慶了?」夏天義就說:「我也覺怪怪的,她是跟雷慶出車的,她回來了,雷慶咋沒回來?」上善就到靈堂後去拉梅花,說:「甭哭啦,梅花,老人已經死了,再哭也哭不活的,你是惟一的兒媳,啥事還要你管的,你起來,我有話要問你的。」梅花就不哭了。四嬸忙將孝衣幫她穿了,跟上善到了臥屋,夏天義和夏天智在裡邊坐著。梅花說:「二伯四叔,我爹咋就死了?」夏天智說了事情經過,梅花說:「我爹販銀元,一個糖也不見給孩子們買一顆,誰知道竟要了他的命!你們報案了沒,他不能這麼白白就死了?」夏天智說:「案是報了,可要想把兇手尋到,我看是難哩!到底是先等派出所破案呢,還是讓陰陽先生看個日子下葬,我們等你和雷慶的,雷慶咋沒回來?」梅花就又哭起來。夏天義說:「還哭呀,總不是雷慶那裡出車禍吧,你是跟了車的,你不是好好的嗎?」梅花才說:「不是車禍,是早上拉了客去省城,在州城和人吵了架,被人砸了兩塊玻璃,夏風也知道,這都是小事。就在離開州城一個半小時後,公司路風檢查隊把車攔了檢查;我知道公司有了檢查隊,可跑了幾趟車卻沒遇到過,我只說今日總不該就碰上吧,偏偏繩從細處斷,就碰上了。查出六人沒有車票,問那些人為什麼不買票,他們說買了沒給票,檢查隊就說雷慶頂風違紀,當時就扣了車,讓別人把那輛車開往省城,我和雷慶被帶回了公司。後來人家把我放了,雷慶還在公司等候處理哩。我一回到清風街就找趙家富,他在公司人熟,求他能幫雷慶說說情,沒想家裡又出了這事,真個是禍不單行。」夏天智夏天義和上善都吃了一驚,一時啞口無聲。梅花說:「這個家是完了,這個家是完了。」夏天義粗聲喘氣,猛地在茶几上捶了一拳,茶几上的一隻搪瓷缸子就掉下來,在地上彈了三下,滾到了梅花腳前。梅花把搪瓷缸子拾了起來。夏天智忙拉了拉夏天義的衣襟,夏天義強忍了憤怒,說:「你在車上賣票啦?你憑啥在車上賣票?車是國家的,你收了錢不給人家撕票?!家有賢妻,丈夫在外不遭橫事,像你這樣,雷慶不出事才怪哩!」梅花嗚嗚地又哭。夏天智說:「這陣訓她有什麼用,屎越攪越臭的……那雷慶就不得回來啦?」夏天義說:「這都是些啥事麼!天禮我不知說過多少回,他不聽,落到了這一步,雷慶又是這樣,這咋給人說呀!以我看,案子破不破,也不指望人家破了,即便破了,人是不能生還,事情抖出來還不嫌丟人?雷慶我估計一時也回不來,他回來不回來也罷,咱們幾個拿了主意,選個日子把人埋了,葬事也不必太大,從快從簡。」梅花說:「那雷慶就沒人管了?」夏天義說:「我真想扇你耳光哩,啥時候了還顧及上管他,讓他好好給人家檢討著,等著處分吧!」說畢,撲撲騰騰吸黑捲煙。一根黑捲煙吸完了,夏天義說:「天智你說呢?」夏天智說:「你說得對,派出所能破了案那當然好,但我看,以他們的人力和財力不可能出遠路去調查的,那咱也就不要再去追究,也不要太聲張,儘快安葬,入土為安。雷慶的事除了咱這幾個人和趙家富,不得再給外透口。梅花你記住了麼?」梅花說:「記住了。」夏天智說:「咱現在上上下下把事情做妥,牙掉了往肚裡咽,有了苦不要對人說!上善你在這兒主管著事,我去找趙家富,給趙家富說個軟話,請他連夜去公司,能給雷慶說上情就說,說不上也可以瞭解公司處理的意見。就是要開除他、法辦他,也得爭取能回來埋葬他爹吧。趙家富去公司要是沒順車,就讓夏雨把君亭的摩托騎上送趙家富。梅花你先拿出五千元交給上善,讓上善統一安排。」梅花說:「五千元呀?!」夏天義又火了,說:「五千元你拿不出來啊?不說雷慶的工資高,光你收那些黑車票錢又有多少?到啥時候了你還是錢,錢,你沒見錢把你這一家害成哈樣了?!」說完,走出了臥屋,對俊奇說:「燒紙燒紙!」俊奇招呼夏家的孝子孝孫和大小媳婦們全跪在靈堂前奠酒燒紙。頓時哭聲一片。哭聲中,夏天義夏天智坐在門檻上一語不發,老淚縱橫。上善過來說:「你倆坐到堂屋吧。」夏天義站起來,卻低頭回他蠍子尾的家去了。

  雷慶是第二天中午從運輸公司回來的,聽了上善的敘述,他也主張不提要求破案的事了,便請中星的爹選定下葬的日期。中星是陪著他爹來的,弔唁了一番,因政務在身就去了縣城。中星的爹就推算了凶吉,把入殮和下葬的時辰定好。他在用金粉在綢布上書寫銘錦的時候上了四次廁所,每次跑到廁所了就大聲喊我,要我給他拿些手紙去。農村裡廢紙少,我向俊奇要紙,俊奇長年戴個帽子,帽子裡墊著報紙,要把帽頂隆得高高的,但俊奇不願意把報紙給我,我就撕了一張燒紙拿去,說:「廁所裡這麼多石頭、土坷垃,你那屁股是你兒子的屁股呀!」他說:「後跑時間長了,土坷垃擦著疼。我給天禮掐日子哩,寫銘錦哩,他還捨不得一張紙?」我說:「這紙是天禮伯的冥錢哩!」他說:「我死了我給他還。」我就問:「榮叔,你病咋樣嗎,天禮伯一輩子也病懨懨的,我只說破罐子能耐過好罐子,沒想他就死了。」他說:「你狗日的也盼我早死呀?我告訴你,原本我這病是不行了,可你天禮伯一死,他倒替了我,把今年的指標完成了。」我和中星他爹在廁所裡耍花嘴,雷慶去給夏天義夏天智請安彙報,夏天智是問了問公司那邊的事,雷慶說現在聽天由命,等候人家的處理了。夏天義不等雷慶說完,氣就上來了,說:「咱夏家到你們這一輩弟兄十個,指望的就是夏風和你,你卻給咱夏家人脖子底下支了這麼大一塊磚頭!吃的是國家的鹽放的是私駱駝,你心虧呀不虧?」雷慶說:「這都怪梅花。」夏天義說:「你瞧你平時把婆娘慣成啥啦!讓你回來這就燒了高香了,法辦了你都不屈!」夏天智說:「不說這些了。既然時辰定在明日中午十二點,咱商量商量喪事。壽木壽衣都是齊當的,墓也是拱好了的,目下就是待多少客?」雷慶說:「我爹死得不明不白,他肯定死不瞑目,如果喪事太草率,我心裡永遠是一個疙瘩,對不起他老人家。」夏天智說:「你心裡難過,我和你二伯心裡更難過!事情到這一步,你大操大辦有啥好處,待的客越多,閒話越多,讓你爹死了還遭人恥笑謾駡嗎?我看待東街人就夠了,再加上你爹原單位的人,親戚和一些好友,別的人都擋了,尤其你那些酒肉朋友都不要來。」雷慶說:「那就聽你們的話吧。」夏天智就讓竹青到西街、中街擋了可能要來的人家,讓君亭去擋了鄉政府、派出所、郵局、信用社的人。就在下午,白雪接到夏風的電話,也趕了回來,穿了孝衣,坐在靈堂後的草鋪上哭了一通。

  我和慶滿慶堂武林從屋樓上往下抬壽木,屋樓上灰塵大,有蜘蛛網,迷了我的眼睛。正揉著眼睛,猛地從樓上看見了靈堂後的草鋪上坐著白雪。白雪哭聲不高,也沒有拉長著聲調,只是不停地抽泣。但白雪穿著孝衣顯得比往常更俊俏,真正是女要俏一身孝。我多看了她兩眼,抓壽木一角的手松了一下,壽木沒抬起,慶滿發了一聲恨,我趕緊低了頭,用力把壽木抬起來往樓沿挪。壽木是純柏木做的,沉得很,樓下的人就接住了一頭,一聲喊:「慢點,慢點!」這個時候,我又看了一下白雪,白雪是揭開了蓋在夏天禮臉上的麻紙,夏天禮的眼睛睜著。多少人都揉過他的眼皮讓能合閉,但夏天禮的眼睛就是合閉不上。在清風街一直有這樣的說法,人正常死亡的時候,二十四小時後靈魂便投胎了,投胎的道口很多,以生前各自的修行,可能投胎成人,可能投胎成豬,可能是飛禽走獸和草木魚蟲,而橫死的靈魂有氣結,它不能進入投胎的道口,遊兵散勇的,那就是孤魂野鬼。有氣結的特徵就是亡人眼睛合閉不了。所以,我看見夏天禮的眼睛還沒有合閉,就覺得夏天禮的鬼還在這屋子裡遊蕩,當白雪也伸了手去揉夏天禮眼皮,屋樑上嘎地響了一下,我驚恐地往屋樑上看,屋樑上並沒有什麼,慶滿又在罵我了,嫌我力沒用上。我說:「壽木太重了,把壽木蓋先取下來分兩次挪吧。」慶滿也同意這種做法,我就把壽木蓋取了下來,但壽木裡竟有了一個小布袋,小布袋裡還裝著十枚銀元。慶滿把十枚銀元交給了梅花,梅花拿牙咬了咬,又吹一口氣把銀元放在耳邊聽,說:「白雪,白雪,你別揉了,你不嫌害怕呀?」白雪說:「我給三伯說說話,他氣結散了,眼睛該合閉的。」我說:「用銀元按按他的眼皮,眼睛就合閉上了。」我說這話的時候,大家都看我,以為我又在說瘋話,但白雪卻從梅花的手裡取了一枚銀元往夏天禮的眼皮上按,眼睛竟然就合閉了。白雪揚頭望了我一下,她的意思是你怎麼就知道這些?哎呀,我也不知道我怎麼就冒出了那樣的念頭,這完全是天意麼,天意要白雪拿正眼瞧我麼!我很得意,回應著白雪的眼神,甚至我皺了一下鼻子,故意擠了一下右眼,白雪就又趴在靈床沿上哭起來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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