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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二


  夏風是從來沒有喝醉過的,但這一次是喝多了,搖搖晃晃一進家門,一屁股坐在花壇上,把一株月季都壓歪了。四嬸在廚房裡把米甕裡的米往圓籠裡戳,聽見響動跑出來說:「你才回來呀,快到你三伯家去,出事啦!」夏風說:「啥事?」他想嘔吐。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拿手在喉嚨裡摳,要摳噁心了,把肚裡的東西吐出來,突然站起來,說:「你說啥?」四嬸說:「你三伯死了。」夏風的酒一下子醒了,說:「三伯死了?死了?!」

  夏風的三伯確實是死了。人的壽命真是說不清的事,有時頑強得很,怎麼死也死不了,有時卻脆得像玻璃棒兒。在我的感覺裡,如果要死,應該是秦安,再就是中星他爹,他們是井臺上汲水瓦罐,已裂了縫,隨時都有破碎的可能,可他們就是沒死,死的偏偏是夏天禮。夏天禮死得毫無預兆。事後三嬸告訴我,夏天禮晚飯時吃的是麥仁稀飯,還嫌沒有煎餅,她又給煎了三張餅,竟然一張不剩地都吃了。在他家的炕洞裡,三嬸去找那些銀元,沒有找著,拉出了一隻破棉鞋,裡邊塞了一堆鈔票。夏天禮一輩子都喜歡收藏錢,其實錢一直在收藏他,現在他死了,錢還在流通。看見了嗎,這是我的錢,一張軟遝遝的人民幣,我總覺得這張錢經過夏天禮的手,它要告訴我關於夏天禮的故事,但我把錢丟在地上了,又把它撿起來,小心地說:「摔疼了沒?」唉,我說不清錢是個什麼東西,我也不知道錢又要醞釀我的什麼故事。中星的爹說,人是生有時死有地的,夏天禮是死在河堤上,活該又偏偏臨死前我在跟前,我前世是和夏家有什麼關係呀,若我不是夏家的成員,我可能就是夏家門前屋後的一棵樹了。

  就是那日的頭一天后半夜,落了一場小雨。天明我本該一起來就去七裡溝的,因為夏天義叮嚀中午了咱在木棚裡蒸一鍋包子吃,我便想,做什麼餡的?夜裡落了雨,河堤上的地軟該生髮了,何不去撿些拿到七裡溝做地軟包子吃,所以我就自作主張去了河堤。我在河堤的沙窩草叢裡撿地軟,撿著撿著,好像聽到哪兒有人呻吟,往前後看看,河堤上還有霧,沒有人,我還以為是哪個樹在說話哩。但過了一會兒,呻吟聲又有了,我才要問樹枝上的一隻鳥,河堤斜坡上的霧就散了,草叢裡有一隻鞋。還想,這鞋還能穿麼,咋就被人撂了?就看見斜坡上躺著一個人,像是夏天禮。我說:「是不是天禮伯?」夏天禮趴著沒有動。我就又說:「天禮伯,你還說你從省城回來沒心勁了,這麼早,你不在家睡覺,到河堤上來拾糞還是來撿柴火呀?你哄誰呀,哄我們都懶得不動彈了,你勤快過好日子哩!」夏天禮還是沒有動,我就覺得不對,跑下去看了,他半個臉烏青,昏迷不醒,我便背了他往東街跑。夏天禮或許能活過來,可他偏偏是大限到了,雷慶沒有在家,梅花也沒有在家,三嬸哇哇就哭,喊翠翠快去叫你四爺,夏天智就來了。夏天智這一回沒有冷淡我,他讓翠翠又去叫趙宏聲,再就指揮我給夏天禮掐人中,做人工呼吸,還拿手巾替我擦了擦額上的汗。

  對於夏天禮的死,夏天智問趙宏聲:是不是因心臟病引起的?趙宏聲說額頭上一塊青,脊背上一塊青,明顯是遭人打了。夏天智說:「我三哥和誰結仇了能遭人打?!」我說:「都是銀元惹的禍!」我的理由是,夏天禮在販銀元,可能是和什麼販子約定了半夜在河堤上交貨,要不,夏天禮為何天黑後去的河堤?而販子見財起了黑心,將夏天禮打了,搶走了銀元。或許販子並沒有成心要把夏天禮打成怎樣,只是夏天禮那身子骨咋能招得住一拳兩腳呢!夏天智厲聲喝道:「你胡說八道!我三哥販銀元啦?」我說:「天禮伯是販銀元。」三嬸說:「以前是做過這生意,可他從省城回來,就不再販了,還親口給我說他不會再販了……」三嬸話沒說完就去廈屋的炕洞去看,炕洞口那塊土坯是啟開了,裡邊是沒有了銀元,再掏,掏出的就是塞滿了鈔票的破棉鞋,三嬸又哭了,把自己的頭往炕洞門上碰。夏天智當下像霜後的瓜苗,撲遝一堆在椅子上,我拿眼睛偷看他,他也看我,說:「引生!」我趕忙往院子走,我說:「我舀些水,給天禮伯擦擦身上的土。」夏天智說:「過來!」我便走過去了,他說:「引生,是你把你三伯背回來的,我們都得感謝你,雷慶回來了讓雷慶給你磕頭。」我說:「不,不。」他說:「咋不?磕頭,要磕頭!至於你三伯是怎麼遭人打的,我們肯定要報案,得查個水落石出,你不得亂猜測,也不得到處胡說!」我說:「我再不胡說!」他把櫃蓋上的一條紙煙拆開,取出了一包扔給了我。夏天智能把一包紙煙賞給我,我覺得這老頭親切了,在他面前走路,也知道腿怎麼邁,胳膊往哪兒放了。後來是趙宏聲說他治不了夏天禮的傷,得把人往縣醫院送,我就拉著架子車,但只走到茶坊村,夏天禮就斷氣了。當時三嬸在哭,趙宏聲在哭,我也在哭。夏天智不讓我們哭,他在茶坊村口買了一隻白公雞縛在架子車上,要我們往回拉,但我仍是流了一路眼淚。我可憐夏天禮,他兒子是開車的,他死呀死呀坐的卻是硬軲轆架子車。

  再說吧,夏風趕到三伯家,靈堂已經設了,夏家的老老少少都穿了孝衣,竹青忙將夏風叫到一邊,將一塊白布疊成船兒帽戴在他的頭上。三嬸在靈床邊哭得啞了聲,張羅著喪事的上善還得不停地問她:燭臺在哪兒放著,那酒壺呢,得趕快派人去碾米、磨面,稻子櫃的鑰匙在什麼地方,錢呀,得有人拿錢呀!三嬸已經昏了頭,說不清個七七八八,上善就叫苦:「這雷慶出車了,梅花咋也不見個蹤影,咱是沒腳的蟹麼!」三嬸說梅花是跟車賣票去了,上善就喊夏雨,讓夏雨去萬寶酒樓給市運輸公司打電話,要雷慶火速回來。夏天智兩眼浮腫,眼袋顯得很大,對上善說:「夏雨早去打電話了,雷慶他們回來恐怕也到明天下午了,你主事的,你就指揮麼,該辦啥就辦啥,箱子櫃鎖著,就當眾撬開也就是了。」上善說:「那好!」真的撬了稻子櫃、麥櫃,撬了炕頭的一個鐵皮小箱,果然裡邊有錢,一一清點了,就列出一個安排表,把夏家的大小叫在一起,指使竹青和瞎瞎的媳婦負責去碾米磨面;慶玉慶堂去市場買肉買菜;君亭負責給親戚朋友發喪;慶滿在院裡盤灶,準備柴火;文成光利翠翠哪兒都不准去,在家跑腿幫下手;大嬸和四嬸照看三嬸;夏天智、夏天義什麼都不要幹,就坐在屋裡;由慶金招呼前來弔喪的人。一切安排停當。竹青和瞎瞎的媳婦從櫃子裡往出舀稻子,裝了兩麻袋,瞎瞎的媳婦扛了一袋往院外的架子車上放,她個頭小,人就累得一身的汗,正過院門檻,二嬸拄著拐杖往裡走,門檻一時出不去,瞎瞎的媳婦就躁了:「娘,娘,你急著幹啥麼,擋我的路!」言語生倔,上善就說:「你這做兒媳婦的,對你娘就是這口氣?」瞎瞎媳婦說:「你沒看著我扛著麻袋嗎?!」上善說:「我能看見,你娘看不見麼。」瞎瞎的媳婦說:「我說話就是這脾氣。」上善說:「你咋不學學竹青?」瞎瞎的媳婦說:「她呀,就會耍嘴!這麻袋她咋不扛呢?」上善說:「待老人心實是孝順,但孝順裡還有一種是媚孝,愛說笑,言語乖,讓老人高興,可能比你那只有心沒有口還孝順。知道了吧?」瞎瞎的媳婦哼了一聲,拉著架子車走了。院子裡的人都笑了,說:「說得好!」上善說:「你們這些兒媳婦呀,還得我來給上課哩!」俊奇從商店買了燒紙香燭和煙酒回來,給了上善一根紙煙,說:「你話多了,快把嘴占住!」上善接了紙煙才要吸,院門外高一聲低一聲有人哭,就說:「親戚這麼快就來了?!」院門口進來的卻是梅花,梅花身後是夏雨和趙家富。

  原來夏雨尋到了在家休假的趙家富,問了運輸公司的電話,給公司打電話時,公司接電話的人態度很惡劣,說:「他出車著!」就掛斷了,氣得夏雨罵了一句娘,和趙家富往三伯家趕來,沒想梅花卻搭乘了別的車進了清風街,一見趙家富就哇哇地哭,說:「家富,家富,你要救救這個家!」趙家富說:「你知道家裡出事啦?」梅花說:「我咋能不知道!你得連夜往公司去呀!你們是好朋友,雷慶出這事就只有靠你了!」趙家富莫名其妙,說:「你爹死了,急得到處尋你和雷慶的,我去公司幹啥?」梅花說:「我爹死了?」哇的一聲邊跑邊哭往家裡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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