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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九


  上善一進大清寺門,金蓮從院角的廁所裡正好出來,給他做了個手勢。上善一時不明白,近去說:「咦,今日穿得這麼俏扮,誰給買的?」金蓮低聲說:「你跑到哪兒去了,到處尋不著!正開兩委會哩。」上善吐了一下舌頭,說:「天,把這事忘了!」兩人就悄聲走到會議室門口。金蓮進去了。再是上善貓著腰也溜進去,就勢坐在靠門邊的條凳上,拿過條凳上的一張報紙,半遮半掩地看。君亭話沒有停頓,只是咳嗽了一下,繼續說:落實生產責任制以來,村裡的一些集體提留款、牲畜農機具作價款、責任田、機動地、河堤、河灘蘆葦地、果園和磚場等承包費,都沒有做到按時兌現。除此以外,落實生產責任制前的「三角債」,至今也沒有得到徹底的清理。還有尾欠的機耕水費,農業稅收任務,糧差價款,這部分資金還在個人手裡,使一些村的集體事業辦不了,正常業務不能支付,發展下去,將會嚴重地影響清風街集體經濟。造成上述問題的根源:一是人民群眾的集體觀念淡薄了,國家利益、集體利益向個人一面傾斜。自己富了就忘了國家和集體,應負擔的義務不願履行。比如,集體的財產、資金長期使用不按期兌現,作價分到集體的牲畜、農機具戶,有的已使用了六七年,有的早已賣掉,靠集體經濟發了家,但至今還欠著集體的。二是我們幹部自身對此項工作重視不夠,沒有果斷加強有力的措施,工作流於一般號召,一拖再拖,拖空了集體,拖小了權威,拖大了工作量,拖重了個人負擔,致使集體事業無力辦,民辦教師、現役軍人、五保戶、幹部工資等正常業務不能支付,逐漸出現了集體窮,個人富,集體金碗無飯盛的局面。根據鄉政府的九號文件精神,凡是個人欠款累計在500元之內的,必須在年內全部還清。500元至1000元之內的,必須在兩年內全部還清。1000元以上的必須三年內全部還清。對分期償還戶,村裡要與他簽訂還款協議書,協議書必須以物質抵押或個人財產擔保的形式簽訂。簽了協議的人自簽訂協議之日起,對簽訂金額按銀行貸款最高利益計息,對不履行協議者可加罰30%的預息,或起訴至法院依法解決。對規定數額內應還而不還,或應簽協議而不簽的,村方可以拿其牲畜農具以物頂債,在不影響生活的情況下,也可以拿糧或收回責任田,也可以按以上辦法起訴法院依法解決。對尾欠的機耕費,水費,農業稅,任務糧差價款的,不論其欠款額度大小,必須在年內還清。對牲畜、農機具作價至今分文未還的,這次一定要收回,並按作價額每年收10%的使用磨損費。對還了部分但未還完的,這次要令其限定時間還清,限定時間最晚不得超過年底,超過限定期,集體可以無償收回。對轉手賣掉至今還欠集體款的,這次要限其在最短的時間內還清,否則從拿農具之日起,按作價額隨銀行貸款最高利息走,或國債款兌現,或依法解決……君亭的講話遠遠比不上夏天義,夏天義的本事是能將道理用本鄉本土的話講出,再嚴肅的會都能惹起大家的笑聲,好多人就把聽他講話作為享受的。君亭就不行了,他沒有廢話,也沒有趣話,一字一板,聽得大家頭皮發木。會場上一半人都眯了眼睛。眯了眼睛是有人還在聽著,有人就徹底地打盹了,叼在嘴上的紙煙便掉下來,或是頭突然撞著了桌沿,一個冷怔醒來,一邊擦口水,一邊看看周圍。君亭依舊在講話,講著講著,並沒有停歇,也沒有轉換口氣,說:「這麼重要的會議有些人沒有來,是沒通知到還是通知到了不來?,上善你是會計,誰不來都可以,你不應該不來吧?」上善正在看報紙,報紙上的文章差不多都看完了,就把報紙提在鼻樑上,眼睛從報沿上看出去,看見了會議室牆上趴著的一個蜘蛛,蜘蛛的背上好像有圖案,他以為君亭還在講收回欠款的事,話聲從這邊耳朵進去了又從那邊耳朵要出去,快要出去了,覺得君亭在說到他上善了,忽兒怔住。他說:「你在說我?」君亭說:「你怎麼就遲到了?」上善說:「啊,我來開會走到半路,鄉政府突然把我叫去了。」君亭說:「又有了啥事?」上善說:「會後我給你彙報。」君亭說:「鄉政府就知道給咱壓活!」又開始他的講話。

  上善又看著牆上的蜘蛛,覺得蜘蛛背上怎麼會有圖案呢?他站起來走近了牆,看清了圖案是張人臉相。他說:「蜘蛛背上有人臉!」許多人都近來看了,說:「真個呀!」君亭就停止了講話,也過來看,覺得奇怪。上善說:「蜘蛛蜘蛛,是知道了的蟲,君亭你講的這些事情它都知道了!」君亭說:「胡扯!」伸手去捉蜘蛛,蜘蛛卻極快地順著牆往上爬,爬到屋頂席棚處,不見了。

  現在我告訴你,這蜘蛛是我。兩委會召開前,我原本去七裡溝的,路過文化站時卻發現有人在裡邊下象棋,忍不住進去看,君亭就在門口喊上善。他是以為上善也在這裡下象棋的,發現不在,就要我去找上善來開會。我問開什麼會,君亭說關於清理欠款的事,我就說那欠我爹的補助費可以還呀?君亭沒有理我,就進了大清寺。君亭不理我,對不起,我也不去找上善了。但我人在文化站心卻用在兩委會上。我看見牆上有個蜘蛛在爬動,我就想,蜘蛛蜘蛛你替我到會場上聽聽他們提沒提到還我爹補助費的事,蜘蛛沒有動彈。我又說:「蜘蛛你聽著了沒,聽著了你往上爬!」蜘蛛真的就往上爬了,爬到屋樑上不見了。當時我很高興,雖然還站在一邊看人家走棋,指指點點幫著出主意,腦子裡卻嗡嗡地一片響,結果下棋的雙方都罵我多嘴:真君子觀棋不語,你的×話咋這麼多!但我忍不住還要說,他們就躁了,攆我出了文化站。

  我往七裡溝去,一邊走一邊罵,臭棋簍子,你攻個兵絕對就贏了,你偏偏走馬?!就感覺到兩委會上君亭不會提到欠我爹補助費的事了。人一走茶就涼,何況我爹已死了。小石橋東頭的柿樹底下,夏天禮在乘涼,眼睛眯眯的,看見我了,睜了一下,又眯上了。我說:「天禮伯,你清閒!」他說:「清閒。」我說:「今日沒去趕集呀?」他說:「沒意思!」我說:「掙錢也沒意思?」他說:「你往哪兒去?」我說:「去七裡溝麼。」他給我抬手,我走近去,他說:「你給你天義伯說,讓他好好歇著,修什麼七裡溝,咱就修成了,你還能活到省城人的份兒上?!」我說:「天禮伯去了一趟省城,換腦子啦?」他說:「沒到省城去,咱還覺得咱有個奔頭的,去看看人家,我一點心勁都沒有了。」我說:「這才怪了,別人去了省城,回來拼了命掙錢,你去了一趟倒沒心勁了?」他說:「我要是你這般年紀,說不定還撲著幹呀,我現在還想咋,把人家一看,只盼著早早死哩!」我說:「是不是,哪天天禮伯把你那些銀元給我幾枚!」他立即說:「你咋知道我有銀元?我哪兒有銀元?!」我說:「看把天禮伯嚇的!我不會要你的銀元,你涼著,我得走呀!」我就走啦。

  我到了七裡溝的時候,大清寺裡的會議結束。君亭美美地在廁所裡尿了一泡,回來讓上善留下,問鄉政府叫他去有了什麼事?上善就隨機應變,說是鄉長詢問清風街這一段工作怎麼樣?君亭說:「你怎麼彙報的?」上善說:「我說安寧得很,天義叔在七裡溝忙活,三踅也沒生是惹非,雞下蛋哩,貓叫春哩,生產和治安按部就班!」君亭說:「他咋說的?」上善說:「他說這就好,不出問題就好,現在的事情都難辦,就像趕一群羊,呼呼嚕嚕往前擁著走就是了,走到哪兒是哪兒,千萬不敢橫斜裡出個事!」君亭說:「這個鄉長倒比上一個鄉長好。還說啥了?」上善說:「還有的是團幹要結婚呀,特意邀請你和我那日了去吃酒。」君亭說:「可憐這小夥子,結婚不到一年媳婦死了,他現在找的是誰?」上善說:「還是周家的丈人。」君亭說:「咋回事?」上善說:「西街周家的大女子死了,小女子頂缺麼。」君亭說:「姐夫和小姨子呀!也好。你讓宏聲寫個聯咱到時候拿上。」上善說:「這使不得,人家能親自請咱去吃酒,那還不是明擺的事?得拿個紅包的。」君亭說:「是得拿一個,你說包多少?」上善說:「這你得定,少說也有五百元吧。」君亭說:「那就五百元吧!有啥辦法?」上善說:「咱賬上沒錢啦。」君亭說:「這錢不敢讓村部出吧?」上善說:「村部不出誰出得起?人家請咱倆,如果請的是個人,他沒理由請咱倆,不沾親帶故,之所以請咱倆那是咱倆代表清風街麼。」君亭悶了半會兒,說:「賬上沒錢了?市場上不是收了些攤位費嗎?」上善說:「全給民辦教師發了工資。」君亭說:「你先墊上吧。」上善說:「我已經替村部墊有二千元啦。」當場寫了條子,君亭在上邊批了字。上善又去買了紅紙,讓趙宏聲寫聯,趙宏聲寫了:「一顧傾城二顧傾國;大喬同穴小喬同枕。」上善嫌太文氣,鄉里人看不懂。趙宏聲又寫了一聯:「街上惟獨周家好;鄉里只有團幹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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