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七十


  再說夏風在萬寶酒樓的麻將桌上玩了一夜,與對面坐的黑胖子熟了。黑胖子叫馬大中,河南人,先在市場的旅店裡租屋住著,為他的老闆收購著南北二山的木耳,後見當地沒有香菇,就傳授種香菇的技術,但因順娃在清風街開了個小油坊,看中了順娃在地方上熟,人又實在,兩人就合夥讓南北二山的人種香菇,並定了協約,一旦香菇成熟,一斤四元,有多少收購多少,以致許多人家都開始種植,馬大中也就搬住到了萬寶酒樓上。馬大中長得模樣像個土匪,而且肚子大,他說他肚子大得已經五年沒有看見過他的小弟弟了。但馬大中與人交往從來都是滿臉堆笑,從兩歲娃娃到八十歲老婆婆都能受用他的拍馬術,只要他出現,氣氛總是很活躍。麻將桌上丁霸槽談起種香菇的事,問能不能做成,別騙了別人也害了自己。順娃說:「清風街先頭有四家做小磨香油的,為啥現在只我一家還開著,做件好事或做件壞事就像刻在心裡,自己和別人都清清楚楚。」夏風說:「你這是道德式經濟嘛!」馬大中說:「夏風說得好!我只來萬寶酒樓吃住,但我不會和丁霸槽合作的。」丁霸槽說:「你看我是騙子呀?」馬大中說:「你比順娃聰明,但順娃比你實在,這你承認吧?我們已經協約了十戶投資香菇生產,我是帶著錄像資料給他們看,又從河南請了技術員具體輔導,利潤在那裡放著,現在他們倒不懷疑我們是從中牟利的商人,倒是救苦救難的菩薩了!」丁霸槽說:「你這一張嘴,能把水說得點了燈!」馬大中說:「我是能說,順娃卻是沒嘴葫蘆,不一樣生意做得好嗎?做生意一是要和氣,二是要誠實,不像你丁霸槽逮住我了就硬宰,才住了幾天房價又漲了。」丁霸槽說:「你要小姐給你按摩哩,當然得加按摩費呀!」夏風說:「你們這兒還有小姐?」丁霸槽說:「只會按摩。」夏雨說:「哥問這話,就像問萬寶酒樓上有沒有蒼蠅。現在不是我們去招小姐,是小姐一見清風街上有了萬寶酒樓,她們就跑來了。」馬大中說:「我一般不與人鬥恨,哪怕要我跪在地上叫爹叫娘我都幹,但要真翻臉,我就放他的血!」丁霸槽說:「這說對了,別人都說你和氣,你那個長相就告訴我,你的匪氣被生意人的語言遮掩了。你實情說,香菇成熟了,你是以四元收購,一斤賺多少錢?」馬大中說:「運到福建是四十元。」丁霸槽說:「你狗日的黑!」馬大中說:「黑是黑了些,可別人做不成呀,只有我有銷售網啊!」丁霸槽說:「沒人搶你生意的,你吃肉我和夏雨喝個湯。和了!交錢吧交錢吧,馬老闆你有的是錢,不能掛賬的!」

  麻將搓到中午,丁霸槽和夏雨請夏風吃了一頓果子狸肉,然後,丁霸槽就悄聲說:「太累了,讓給你按摩一下吧。」夏風說:「是哪個小姐?」丁霸槽說:「飯間來給咱倒酒的那個,還漂亮吧?」夏風就同意了,被安排開了一個房間,自個先脫了鞋,趴在了床上。一會兒門被推開,進來了那個倒酒的女子,女子順手把房門反鎖了,又去拉窗簾。夏風說:「拉上窗簾太黑。」女子說:「那我不習慣。」就在夏風身上捏弄起來。捏不到穴位,只是像在揉麵團。夏風說:「你這是咋按摩的?」女子說:「我不會按摩。」夏風說:「那你會幹啥?」女子說:「打炮。」夏風一下子坐了起來,明白了,說:「你走吧,你走吧!」女子倒蒙了,說:「你不是清風街上的人?」夏風趿了鞋先下了樓,丁霸槽正在樓梯口的凳子上坐著,笑笑地說:「這麼快的?」夏風說:「不是的,不是的。」丁霸槽說:「我在這兒盯著梢的,沒事麼。是嫌人不行?那娃乾淨著哩。」夏風生氣地說:「要幹碔事我在這兒?!」見夏雨從外邊領了上善進來,他順門走了,丁霸槽咋叫都不再回頭。夏雨說:「我哥怎麼啦?」丁霸槽說:「你哥到底是城裡人,口細。可鄉里的土雞是土雞的味呀!」夏雨急得直跺腳,責怪丁霸槽怎麼能這樣安排,讓他回去咋面對他哥呀!倒樂得上善嘎嘎嘎地笑。

  夏風一夜未睡,又生了一肚子悶氣,搓著臉從萬寶酒樓往家走,不願見到人。街上的人也不多,有的抬頭看見了他,老遠就避進了小巷,有的是蠻熟的人,他只說人家要打招呼了,但沒有打招呼,而他問一聲:「忙哩?」回答一句:「回來了!」腳步連停都沒有停,他從口袋裡要掏紙煙,偏偏口袋裡又沒有了紙煙。就聽到身後有人在問那人:「那是不是夏風?」那人說:「不是夏風是誰?!」有人說:「夏風給你說話,你咋待理不理的?」那人說:「咱和人家有啥說的?人家幹人家的大事,與咱啥關係,我也沒吃他一根紙煙!」有人說:「你就只圖個吃!」那人說:「小人謀食麼,我就是小人,咋?」夏風心裡越發不舒服。有人就叫著他的名字跑了來,寒暄著幾時回來的,城裡的生活那麼好怎麼人還瘦了?白雪呢,幾時該坐月子呀,肯定能生個兒子,聰明得像你一樣!夏風的情緒好些了,這人才求夏風辦事,說他的女兒從幼兒師範學校畢業了,就是尋不下就業單位,求夏風給縣上領導寫個信,或者打個電話,把孩子照顧照顧。夏風的頭就大了,說他不在縣上工作,認識人不多,何況縣上領導三四年就換了,這一屆領導他連見過都沒見過。這人哪裡能信夏風,說女兒談了個對象,就是嫌咱女兒沒工作,提出要分手呀,難道做叔的忍心讓孩子的婚姻散夥嗎?夏風只好說你們先聯繫接收單位吧,有接收單位了,在哪裡卡住,我找領導去說說。打發走了一個,又有一個拉住夏風,說夏風你給縣交通局長施點壓力麼!夏風莫名其妙,說我不認識縣交通局長,給人家施什麼壓?那人說交通局長幾次排誇他和你是朋友,你咋會不認識?夏風說,那他在說謊哩。那人說,他說謊著也好,證明他崇拜你,你就讓他提拔提拔我那二兒子麼,在他手下當幹事當了八年了,提拔了,我那二兒子難道還會和他不一心嗎?夏風說這話我怎麼給人家說?那人說,你要說,你說頂事,我要是搬不動你這神了,晚上我讓我娃他爺來求你!夏風含含糊糊地說,行麼行麼,擰身就走。東街牌樓下一聲叫喊:「哎呀,清風街地方邪,我心裡正念叨你的!」夏風抬頭看了,是白雪的嫂子。夏風說:「嫂子好!」嫂子說:「好啥哩,急得頭髮都白了!」夏風說:「出了啥事?」嫂子說:「聽說你回來了,我還問娘的:夏風過來了沒?娘說沒見麼。」夏風說:「我準備晚上了去看她。」嫂子說:「你得去,一定得去,她就愛你這個女婿,親生的兒倒皮兒外了!」便把夏風拉到一旁,嘰嘰咕咕說了一陣。夏風先還沒聽明白,多問了幾遍,那嫂子才說是以前農村實行責任田的時候,白雪的哥領了村部一輛手扶拖拉機,拖拉機後來壞了,成了一堆爛鐵,但拖拉機錢一直欠著村部,只說這筆錢欠著欠著也就黃了,沒料到現在要清理,限期償還,這到哪兒去挖抓錢去?求夏風能在省城給妻哥尋個事幹。夏風說:「我到哪兒給他尋事幹?他沒技術特長,又是老胃病,去城裡幹啥呀?」嫂子說:「給哪個單位守個大門也行,他是個蔫性子,能坐住。」夏風說:「看門的差事我也找不下。」嫂子說:「那就讓你哥死去!」夏風說:「你說的怕怕,幹啥麼逼人死?!」嫂子說:「你不知道君亭呀,他茬下得狠,睜眼不認人的!」夏風說:「能欠多少錢?」嫂子說:「一千元。一千元對你來說是牛身上一根毛,對你哥可是刮骨哩,抽筋哩!」夏風就從口袋掏錢包,數了一千元給了嫂子。嫂子也沒客氣,一張張數了,說:「你這是救你哥了!我常在家說哩,人這命咋就差別這麼大呀,都是一個娘生的,一個有工作,本來就掙錢了,還嫁了你,一個就窮得幹骨頭敲得炕沿響!夏風,你哥窮是窮,但等將來他有錢了一定要還你。」兩人又說了一陣話,夏風就感到暈眩,要嫂子到他家去坐坐,嫂子卻說她剛才在路上碰見天智叔和嬸子去秦安家了,倒要夏風去西街。夏風說:「我爹我娘去秦安那兒了?那我先回去睡睡,晚上我去西街吧。」說罷回家,家裡果然沒見夏天智和四嬸,倒頭就睡,睡到天黑,卻沒去成西街。

  夏天智和四嬸是提了一隻母雞去探望秦安。秦安的媳婦不在,秦安一個人坐在堂屋的小板凳上發呆,蚊子在頭頂上挽了一團,他手裡拿著一把扇子,卻不扇,胳膊上腿面上滿是被叮出的紅疙瘩。秦安見夏天智和四嬸進來,說:「來啦?」要站起來,夏天智按著他又坐下,把自己的水煙袋擦了擦煙袋嘴兒,遞給了秦安。秦安把水煙袋接了,卻沒有吸,緊緊地握著,再沒說話。夏天智說:「你吸麼!」秦安說:「吸。」吸了一口,又不動了。四嬸就把水煙袋取了過來,又拿過扇子給秦安扇蚊子,說:「就你一個,媳婦呢?」秦安說:「到地裡去了。」四嬸說:「飯吃了沒?」秦安說:「不知道。」四嬸說:「吃沒吃你不知道呀?」夏天智看著秦安,頭就搖起來,說:「成瓜蛋了。」四嬸說:「半個月前我來看的時候,人是有些瓜瓜的,可還有話說,臉上也活泛,這……膏藥咋越貼越把腦子貼瓜了!」夏天智說:「還多虧宏聲的膏藥,要不早沒命了。」正說著,院門響,秦安媳婦背著一背籠柴火到了門口,說:「呀,咋勞得你們來了!」急著進門,柴火架得長,一時不得進來,硬往裡擠,差點跌一跤。四嬸忙過去幫著拽,人和柴火才進來,她把背籠哐地摞在院子,說:「快坐下,我給你們拾掇些飯去!」四嬸說:「這個時候吃的啥飯,你還沒吃中午飯吧?」秦安媳婦說:「你們吃過了那就算了,我也不饑,秦安是不知道饑飽的。」過去摸了摸秦安的頭,把秦安嘴邊的涎水擦了,說:「你瞧這瓜相,叔和嬸來了也不會招呼!」四嬸說:「話好像是少了。」秦安媳婦說:「來人不來人就是瓜坐著。飯量倒好,你給他盛一碗,他就吃一碗,盛兩碗,吃兩碗,你不給他吃,他也不要。」四嬸說:「這就把你害糟了!哪兒弄這麼多柴火?」秦安媳婦說:「水華砍了他院牆外的桐樹,給我了這些柴火。」四嬸說:「他把那棵桐樹砍了?去年雷慶想買那棵樹做家具,水華就是不賣,說留下給他將來做棺板呀,他咋又捨得砍了?」秦安媳婦說:「他把樹賣給西山灣人了,明日一早,他人也就跑啦。」說完了,又小聲說:「這話你知道了就是,不要給誰說。」四嬸說:「跑哪兒去?」秦安媳婦說:「你還不知道清理欠帳的事嗎,兩委會把會都開了,欠帳的還不起,已經跑了三個人了。水華害怕他一跑這樹保不住,把樹就砍了。」夏天智說:「欠錢還債,這是天經地義的事,跑啥的,跑了和尚跑得了廟,能再不回清風街啦?」秦安媳婦說:「理是這個理,可拿啥還呀?反正死豬不怕開水燙,誰要來,誰把秦安領走!」四嬸說:「你家也欠著?」秦安媳婦點了點頭,說:「欠得倒不多,可就是一百元錢我也拿不出呀,秦安是這樣,能吃能喝,天天又離不了藥,錢都得從糧食上變麼,咱又有多少糧?」四嬸眼圈就紅了,她不讓秦安媳婦看見,說:「你還把他收拾得乾乾淨淨的。」秦安媳婦說:「你還說乾淨呀!你不知道,頓頓吃飯像娃娃一樣得給他系圍裙,拉屎拉尿也把持不住,這前世裡做了什麼孽了?他受罪,我伺候他著受罪。」夏天智沒再說話,坐在臺階上吸水煙袋,四嬸和秦安媳婦進廚房裡熱了鍋裡的剩飯,端來遞到秦安手裡,秦安就吃起來。吃完了,也不言傳,頭勾著又坐在那裡。夏天智吸了一陣水煙,忽然說:「秦安,那你還會唱秦腔不?」秦安說:「會。」四嬸說:「你咋有心思讓他唱秦腔麼?」夏天智說:「不唱一唱,把人愁死呀?!秦安,你能唱了就唱一唱。」秦安張了嘴,嘴裡滿是包穀糝子,唱:「朱君他為我衝鋒陷陣,用鐵錘四十斤敗了秦軍。我日後回大樑又添新恨,哎,驅駟馬我怎忍再過夷門。」四嬸說:「這唱的是啥呀,一句都聽不懂。」夏天智說:「是《盜虎符》信陵君的唱段。」秦安媳婦眼睜得多大,說:「他唱起戲倒清楚?!」夏天智說:「那就讓他多唱麼,一天到黑再不說話,人就瓜實啦。」但秦安卻不唱了。夏天智說:「唱麼!」秦安說:「完啦。」夏天智說:「我給你起調,再唱!」自己就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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