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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八


  在夏風的想法裡,白雪是應該遵照他的意見打了胎的,回到家知道白雪並沒有打胎,仍還想著到劇團了再動員打胎,而在劇團一見面,白雪的身子明顯的笨了許多,反應又強烈得厲害,他就心裡一直悶著,除了做些該做的活外,一有空就去和縣城裡的一些熟人去聊天喝酒。劇團大院裡已沒有了多少人,自從分開了演出隊,財物也都分了,吵吵鬧鬧使一些人結了仇冤。分開的隊也沒錢再排演新戲,又相互關係好的聚在一起搭班子,多則十人,少則五人,不是在縣城的歌舞廳裡跳舞唱歌,就是走鄉串村趕紅場子。白雪身子笨重了,臉上又生出一層蝴蝶斑,暫時就沒跟班子跑動。演過《拾玉鐲》的那個王老師,雖然名氣大,但人老了,脾氣又怪,也在劇團閑呆著,和白雪拉話時給白雪透露她的心事,說是以前她演出時都錄過音,現在想把那些錄音整理一下出個碟盤,但就是費用太高。王老師說著說著就落了淚。白雪說:「老師是表演藝術家,早該出張碟了,中星當團長時說要振興秦腔哩,可他只是耍花架子,現在他一走,連個呼籲的人都沒了,再不搶救這些資料,過幾年……」白雪不願再說下去,拿手帕給王老師擦眼淚。王老師說:「死了就好!等我死了看誰還能給縣上撐面子呀?!」白雪說:「我聯合幾個演員,找縣長給你呼籲去?」王老師說:「這不要去!我為報銷藥費的事找過了縣長,看樣子還有希望解決,你們再去說出碟的事,恐怕一件辦不了兩件都費了。」白雪無計可施,安慰也再沒詞,就給王老師倒了一杯茶,茶裡放了糖。王老師說:「這麼多演員,我看得上眼的也只有你,你若真要幫老師,你給夏風談談,看他能不能在省城給音像出版社說上話,他的話倒比縣長頂用!」白雪說:「哎喲,這倒是個主意,我怎麼就惦不起來?!」王老師一走,白雪自己興奮,就在房子裡等夏風回來。夏風回來後,白雪把幫助王老師出唱碟的事給他一說,夏風就說:「爹要出版他的秦腔臉譜,你的老師又要出版唱碟,這人老了,咋都營心著這事哩?!她出多少錢?」白雪說:「她能有錢,找你呀?」夏風說:「找我也得出錢。」白雪說:「她演了一輩子戲,戲真的是好,總得給她自己,也是給團裡、縣上留下個東西吧。」夏風說:「你以為她是誰啦?她在你們團裡是名角,即便在縣上也是名人,可在全省她提得上串嗎?!省上多大的名家出了碟片都賣不出去,音像出版社會給她賠錢?」白雪說:「我把老師叫來,讓她再和你商量商量。」夏風說:「有啥商量的,我不見她!」白雪的情緒就低落了,臉上的蝴蝶斑更明顯。夏風說:「房子悶,咱出去轉轉。」白雪說:「有啥心情轉的?她等著我回話哩,我咋給人家說呀?」夏風說:「誰讓你愛管這些閒事!」白雪說:「我愛管閒事?別人以為你有吃天的本事哩,原來你也是沒處下爪!」兩個人搗了一陣嘴,就不再說話。各自枯坐了好大一會兒,大院外傳來叫賣燒雞的,白雪終於說:「你出去給咱買點。」夏風買回來了一個整雞。白雪說:「誰叫你買整雞呀,平日我都是買一個雞冠、雞爪的,咂個味兒就是了。」夏風說:「你想吃就買麼,我夏風的老婆還吃不起一個雞呀?」白雪說:「你多大方!一隻整雞得多少錢,我一月的工資抵不住買十多隻雞的。」夏風說:「這怪誰了,讓你調你不調麼,你也知道一月的工資買不起十多隻雞?!」白雪一股子酸水又泛上來,吐了,說:「我就是窮演員麼,你能行,卻就找了個我麼!」夏風說:「嗯!」白雪說:「咋啦,後悔啦?」夏風說:「好啦,不說啦,命就是這種命,還有啥說的?你比我強,我認啦,行吧?」白雪說:「是我強嗎?我反應那麼大,你讓我去,我能去嗎?叫你回來,我打電話,娘打電話,你回來看一下都不肯!」夏風說:「我讓你打胎你不打麼。」白雪說:「頭胎娃為啥要打?我們團德泉的老婆懷了孕,德泉一天到黑把老婆當爺敬哩,誰見過你聽了我懷孕,不問青紅皂白,就讓打胎,我弄不明白你打的是啥主意?」夏風說:「啥主意?你這樣藉口那樣理由不調動又打的啥主意?」白雪說:「我還不是想演戲哩!」夏風說:「你演麼,現在咋不演呢?」白雪一擰身趴在桌上哭。夏風說:「在縣上工作長了,思維就是小縣城思維,再這樣呆下去,你以為你演戲就是藝術呀,以為藝術就高貴呀,只能是越來越小,越來越俗,難登大雅之堂!」白雪說:「我本來就是小人,就是俗人,雞就住在雞窩裡,我飛不上你的梧桐樹麼!」哭得更厲害,嚶嚶地出了聲。哭聲一起,住在院子裡的女演員都站在自家門口聽,聽出是白雪在哭,就全跑來了,說白雪你哭啥的,你肚裡有娃娃你敢哭?白雪愛面子,團裡人一直把她和夏風當郎才女貌的典型而誇說的,這一鬧來了這麼多人,有關心她的,也有來幸災樂禍的,夏風偏偏不肯替她遮掩,臉仍吊得老長,白雪越發生氣,說:「誰管我和娃呀,死了還好哩!」有演員就說:「夏風呀,你有啥對不住白雪的事了,讓她生這麼大的氣!有了短處讓白雪抓住啦?」夏風說:「素質差得很!」夏風當然是彈嫌那些來說情的演員的,但他沒明說,惱得坐到一邊吃紙煙。那些演員倒勸說白雪了:「算了算了,該饒人時就饒人,老婆懷孕期間,男人家都是那毛病,何況是文人哩,戲上不是說風流才子,是才子就風流麼!」越抹越黑,白雪更生氣了,哭得噎住了聲。夏風說:「沒事的,你們都回吧。」演員們說:「你欺負白雪,偏不回去!」夏風一摔門出了劇團回清風街了。

  夏風進了老家門,四嬸沒有接他手中的提包,伸了頭還往門外看。夏風說:「娘看啥的?」四嬸說:「白雪呢,人沒回來?」夏風說:「她回來幹啥?!」氣咻咻到他的小房去。四嬸垂了手呆了半會兒,忙踮著腳到夏天智的小房,一把奪了正畫著的馬勺,說:「你就只會畫馬勺,你前世是擔尿的還是賣水的?」夏天智卸下眼鏡,嘴被畫筆備了各種顏色,問:「哎?哎?!」四嬸說:「夏風獨獨一個人回來了,肯定和白雪又鬧翻了。」夏天智就來了氣:「結婚不到三天兩頭,說鬧翻就鬧翻了,那以後日子咋過呀!」四嬸說:「你倒比我還火?你給我問去!」夏天智說:「要問你去問麼。」四嬸又踮了腳到夏風小房,探頭一看,夏風已經在床上睡了,叫道:「夏風,夏風,你給娘說為了啥嘛,你也是快要做爹的人了,還鬧個啥呀?」夏風不吭聲,再問也不吭聲,老太太就坐到院中的捶布石上抹眼淚。

  院門咚地被踢開,是夏雨回來了,四嬸張口大罵:「你要把門扇踢壞呀,你是兵痞還是土匪?!」夏雨說:「娘咋的,一個人哭哩?」四嬸一把拉夏雨坐下,悄聲把剛才的事說了一遍。夏雨說:「娘你偏心,我沒個媳婦,沒見你操心過,我哥有媳婦也快有娃呀,你還為人家落淚!」四嬸捂了他的嘴:「喊叫那麼高聲讓你哥聽著呀?」夏雨說:「你叫不起我哥,我叫他去。」便進了小房,連說帶拉地把夏風弄出來了,要夏風跟他去萬寶酒樓上耍去。四嬸說:「你在那裡賭博,還讓你哥也賭呀?」夏雨說:「一有愛情就會忘了賭博,一賭博也就忘了愛情的!」

  兄弟倆來到酒樓,樓下餐廳有兩桌人吃飯,劃拳聲很大。上得二樓,將東頭那單間門一推,裡邊一股濃煙先撲了出來,濃煙散去,四個人在那裡搓麻將。夏風認得有丁霸槽,有上善,有西街的順娃,還有一個不認識,黑胖子,一臉的油汗。相互問候了,丁霸槽說:「夏風哥你來替我,我這幾天像是摸了尼姑的×了,手氣臭得很!」夏風就坐下來玩了三圈。三圈竟扣了兩回。夏雨說:「真是說了個准,我哥情場上失意了,賭場上就得意!」上善說:「夏風能情場上失意?」樓下的街面上有人喊:「上善上善!」上善推開窗一看,說:「是團幹呀,上來上來,玩兩把!」樓下的人說:「你下來我說個事兒。」上善下去,過了一會兒上來,頭蔫耷了。丁霸槽說:「說什麼事?」上善說:「團幹要結婚呀,請那日去吃酒,這可怎麼辦?」夏風說:「讓你去吃酒就拿張嘴去吃麼,還怎麼個辦,你是不是給我們顯派呀?」上善說:「你不知道,鄉上幹部結婚,去了能不拿紅包,拿紅包百二八十的能拿得出手?」已無心思再玩,告辭了大夥往村部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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