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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五


  晚上回來,夏天義脊背癢得難受,讓二嬸給他撓,又喊叫渾身疼,二嬸覺得奇怪,三盤問兩盤問,才知道了夏天義一整天都在了七裡溝,就生了氣,和夏天義搗開了嘴。夏天義沒有發火,倒好說好勸,末了叮嚀不要給外人提說,他以後每天都去七裡溝,只需早起能給他蒸些饃饃,調一瓦罐酸菜就是了。他說:「不累,我這麼大年紀了還不知道照顧自己嗎?」這樣又去了幾天,二嬸終於把事情告訴了慶滿,慶滿就有些生氣,他知道爹能去七裡溝,得仗著力氣像牛一樣的啞巴,就在啞巴晚上回家換褲子時教訓啞巴。啞巴個頭已比慶滿高出半頭,一臉的紅疹疙瘩。他的褲子破了,露出半個黑屁股,脫了讓娘補,慶滿的媳婦忙著擀麵條,說尋你爹去,慶滿就大針腳補,一邊補一邊埋怨啞巴像土匪,新褲子穿了三個月就爛成這樣,是屁股上長了牙了?啞巴只坐在那裡吃饃,一個饃兩口,全塞在嘴裡,腮幫上就鼓了兩個包,將柱子一樣的腿搭在門檻上,腳臭得熏人。慶滿說:「你是不是跟你爺去七裡溝了?」啞巴的舌頭撬不過來,來運在旁邊說:「汪!」慶滿又說:「你長心了沒有,你爺要去七裡溝你不阻攔還護著他?」來運又說:「汪!」慶滿罵道:「你不願意著你娘的×哩,我是問你了?」來運沖著慶滿汪汪汪了三聲,慶滿把來運轟出去了。再對啞巴說:「明日不准去七裡溝,聽見了沒?我再看見你去了,我打斷你的腿!」啞巴忽地站起來就走。慶滿說:「你往哪兒去,我還管不下你了!」過來就拉啞巴,啞巴一下子把慶滿抱住,慶滿的胳膊被抱得死死的不能動,接著被抱得雙腳離了地,然後咚地又被摁坐在椅子上。慶滿驚得目瞪口呆,看著啞巴走出去了。

  慶滿把啞巴摁他的事說給了慶金慶堂,慶金慶堂都歎了氣,說爹一根筋的脾性,又有個二杆子啞巴跟隨他,他們要去七裡溝就讓去吧,箍盆箍桶還能箍住人?便安排了瞎瞎的媳婦白日裡幫娘擔水劈柴,照應著。瞎瞎的媳婦個子小,力氣也怯,嘴還能說會道,照應了二嬸一天,第二天心裡卻牽掛起了去南溝的虎頭崖廟裡拜佛的事,而將三歲的孩子用繩縛了腰拴在屋閂上,倒托二嬸把孩子經管著。等到夏天義從七裡溝都進門了,她還沒回來,孩子尿濕了褲子,又用尿和了泥抹得一身髒。夏天義訓斥了她,她沒脾氣,卻笑著給夏天義說:「爹,我想和你商量個事。」夏天義說:「說麼。」她說:「我今日原本半天就回來的,沒想朝拜昭澄師傅肉身的人很多,我就多呆了些時辰。」夏天義說:「聽說昭澄師傅死了身子就是不爛?」她說:「師傅修行得好,沒有爛,看上去真的像睡著了。爹每天去七裡溝,我也去七裡溝,給爹在那裡做熱飯吃。」夏天義說:「你想把七裡溝也變成廟啊!」瞎瞎的媳婦沒再還嘴,起身去淘米做飯。吃飯的時候,卻又說:「爹,你說中星他爹德性夠不夠?」夏天義說:「你得叫叔的!」瞎瞎的媳婦說:「我這個叔的德性夠不夠?」夏天義說:「咋啦?」瞎瞎媳婦說:「他說他死了也會肉身不壞的。」夏天義說:「扯淡!」瞎瞎媳婦說:「他說他準備做個木箱鑽進去,讓人把箱蓋釘死,他就餓死在裡邊,給世人留一個不壞的肉身。」夏天義說:「你讓他死麼,他能尋死?他害怕死得很哩!」就讓瞎瞎媳婦抱了孩子快回自己家去,別再亂跑,好好過好日子。

  中星他爹說他死了會肉身不敗,他到底沒有做了箱子鑽進去尋死,而仍是隔三差五就給自己的病情卜卦。哼,他的話不如我的話頂用,我說:你一定要活,一定要活!我的樹,那根從木棚頂上抽下來的木棍,插在地上竟然真的就活了,生起芽,長出了葉。我就快樂地坐在樹下唱秦腔曲牌《巧相逢》:
 


  我在七裡溝裡唱著秦腔曲牌,天上雲彩飛揚,那只大鳥翅膀平平地浮在空中。但大清寺裡的白果樹卻在流淚。這流淚是真的。金蓮一個人在村部會議室的大桌上起草計劃生育規劃表,聽見丁丁當當雨聲,出來一看,天晴著,白果樹下卻濕了一片,再看是一枝樹股的葉子上在往出流水。金蓮覺得稀罕,呼叫著戲樓前土場上的人都來看,有人就皺了眉頭,說這白果樹和新生果園裡的大白楊一樣害病,一個鬼拍手,一個流淚,今年的清風街流年不利?金蓮就蔫了,不願意把這事說給君亭。但白果樹流淚並沒有停止,一直流了三天。白果樹是數百年的古樹,村人一直視它為清風街的風水樹,白果樹突然流淚,議論必然會對這一屆兩委會班子不利,君亭就和上善、金蓮商量一定要保護好白果樹。民間保護古樹的辦法是在根部澆灌菜油,而要給白果樹澆灌菜油就得五十斤菜油,村部沒菜油,購買又是一筆不少的開支,上善的主意是以保護古樹的名義讓每戶人家捐菜油。上善便去找中星他爹,散佈白果樹數百年已經成精,樹有了病,誰捐菜油肯定會對誰好,一兩不嫌少,十斤不嫌多。中星他爹也就第一個捐了半斤菜油,把一條紅線系在樹身上。中星他爹是多麼吝嗇的人,他能捐,村人也就捐,兩街捐了二十一斤,中街捐了二十五斤半,東街人也就積極地捐了起來。頭天夜裡刮了風,天一露明夏天義起來得早,卻看見武林已經在拾糞了,那糞擔一個筐裡是裝了幾疙瘩糞,一個筐裡卻放著一些幹樹枝,樹枝上還有一個老碗大的鳥巢,而擔子頭上吊著一個小油瓶。武林一見他,說:「天義叔,啊你起來的,的早!」夏天義說:「沒你起來的早!」武林說:「起,起來的早,不一定能,能拾,拾,啊拾上糞!」夏天義說:「你到底是拾糞哩還是拾柴火哩?」武林說:「風把鳥巢,巢,吹下來了,我拾呀,啊拾的。夏天義叔,叔,你捐了菜油了,啊沒?」夏天義說:「慶堂替我捐了吧。」武林說:「我一會轉,轉到村,村部了,我也捐呀!」夏天義說:「就瓶子裡那點油呀,那有多少?」武林說:「一,一兩。」夏天義說:「一兩?」武林說:「我向書正借,啊借的,我說借,借半斤,啊他,他嗇皮,只借,借一兩。」夏天義說:「你家沒菜油?」武林說:「我,我幾,幾個月沒,沒見油,油花啦!」夏天義說:「瞧你這日子!」武林說:「年好過,月好,啊好過,日,日子難,難,難過麼!天義叔,國家不,不是老,老有救濟糧救濟款,款的,這幾年咋,咋不給,發,啊發呢?」夏天義說:「你這個老救濟戶,吃慣嘴啦?現在誰還給你救濟呀!前幾年豐收著,你攢的糧油呢?」武林說:「黑娥碔,碔賣×的把,把我的油,油,都轉,轉了麼。這賣,賣×的!」夏天義一下子噎住了,說了句:「你羞你老人哩!」匆匆走過。走過了,又返過身,說:「把這個鳥巢給我。」武林就把鳥巢給了,說:「這燒飯,美,美,得很哩!」

  夏天義要了那個鳥巢並不去燒飯用,他想到了我的那棵樹,要把鳥巢系在樹上招鳥兒來哩。他捧著鳥巢走到小河邊的橋頭,那裡是我和啞巴約等的地方,但那天我去得晚,啞巴也恰巧去得晚,夏天義以為啞巴累了貪懶覺,又以為我忙自家地裡事,他就獨自先往七裡溝去了。

  進了七裡溝,溝裡的霧還罩著,夏天義鼻子嗆嗆的,打了個噴嚏,霧就在身邊水一樣地四處流開,看到了那些黑的白的石頭,和石頭間長著的狼牙刺。夏天義把鳥巢系在了我的那棵樹上,然後蹴下身去嚶嚶地學著鳥叫,企圖能招引鳥來,但沒有鳥來,也沒有響應的鳥聲,他就拿手抓起像浪一樣在樹邊滾動的霧,抓住了卻留不得,伸開五指什麼都沒有,指頭上只冒熱氣。夏天義就是在這個時候看見了七裡溝平平坦坦,好像是淤出了平坦的土地,地裡長滿了包穀,也長滿了水稻,而一畦一畦的地埂上還開了花,大的高的是向日葵,小的矮的是芝麻和黃花菜,有螢火蟲就從花間飛了出來。哎呀,螢火蟲也是這麼大呀!哎,黑了,哎,亮了,亮的是綠光。夏天義猛地怔了一下,看清了那不是螢火蟲,是狼的一對眼睛,一隻狼就四腿直立著站在那裡。夏天義一下子腦子亮清了,對著哩,是狼!足足有二十年沒見過狼了,土改那年,他是在河堤植樹時,中午碰見了狼,狼是張了大口撲過來,他提了拳頭端端就戳到狼嘴裡。他的拳頭大,頂著了狼的喉嚨,狼合不上嘴,氣也出不來,他的另一隻手就伸過去摳狼的眼珠子,狼就掙脫著跑了。他將打狼的事告訴了人,沒人肯相信,他也不相信自己竟能把拳頭塞在狼嘴裡,但他確實是拳頭塞進狼嘴裡了,狼才沒了力氣,而石堤下有狼的蹄印和狼逃跑時拉下的一道稀屎。這件事曾經轟動一時。現在,夏天義又和狼遇到了一起,夏天義過後給我說,這或許是命裡的定數哩,要不咋又面對面了狼呢,這狼是不是當年的那只狼,或者是那只狼的後代來復仇呢?但夏天義不是了當年的夏天義,他老了,全身的骨節常常在他勞動或走動中嘎嘎作響,他再也不是狼的對手了。夏天義當時是看了一下周圍,身前身後沒有制高點,即便有一個大石頭,他也再無法跳上去。他沒敢再動,硬撐著,警告自己:既然逃不脫,就不要動,讓狼吃不准你已經老了。夏天義就這麼一動不動地站著,站了許久,隱隱約約聽到了溝口有了啞巴的哇哇聲,他瞧著狼是低下了頭,然後扭轉了身子,鑽進了一片白棉花似的霧裡,那條拖地的尾巴一掃就不見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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