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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四


  我就是為了尋找雷擊的棗木,先去了屹甲嶺,又去的七裡溝,在七裡溝遇見了夏天義。我見著夏天義的時候先見著的是來運,這狗東西身上有一道繩索,兩頭系著兩塊西瓜大的石頭,我還以為它犯了什麼錯誤,夏天義在懲罰它。可一抬頭,百十米遠的那條溝畔的毛毛道上,夏天義像一個肉疙瘩走過來。他竟然也是背著一塊石頭,雙手在後拉著,石頭大得很,壓得他的腰九十度地彎下去似乎石頭還是一點一點往下墜,已經完全靠尾巴骨那兒在支撐了。我看不見他的臉,但看得見臉上的汗在往下掉豆子。我大聲喊:「天義伯!天義伯!」跑過去要幫他,路面卻窄,他幾乎占滿了路面。他說:「快讓開!」我靠住了毛毛道靠裡的崖壁,儘量地吸著肚子,讓他經過。他企圖也靠著崖壁歇歇,但崖壁上沒有可以擔得住的塄坎,就碎步往前小跑起來,他小跑的樣子好笑又讓我緊張,因為稍不留神,石頭帶人就會掉到溝底去。我又急了,喊:「天義伯!天義伯!」他不吭聲,一對瘦腿換得更勤。我又喊:「天義伯!天義伯!」他甕著聲罵了一句:「你喊叫個×哩!」他是在憋著一口氣,任何說話都會泄了他的勁,我就不敢再喊叫,看著他終於小跑到一處可以靠歇的塄坎邊,石頭擔了上邊,人直起身子了,他才說:「你狗日的還不快來幫我!」我跑近去幫著把石頭放在了塄坎上,他一下子坐在了毛毛道,呼哧呼哧喘氣,而兩條腿嘩嘩地顫抖,按都按不住。我說:「你背啥石頭呀?!」他說:「到溝壩上來,總得捎一塊石頭呀。你咋也來啦?」我說:「我不來,你能把石頭背上來?」他說:「那好,現在你就背!」

  我把石頭背上了那截溝壩上,就把尋找雷擊棗木的事忘到腦後去了。人和人交往真是有說不清的地方,中星他爹要給我一輩子不再愁吃愁喝的秘方,我偏偏不愛和他呆在一起,而夏天義總是損我罵我,我卻越覺得他親近。夏天義說:「明日把啞巴也叫上,咱就慢慢搬石頭砌壩。」我說:「家裡都願意啦?」他唬著眼說:「我都由不得我啦?!」他噎著我,我嘟嘟囔囔地說:「你一輩子修河堤呢,修河灘地呢,修水庫水渠呢,咋就沒修煩嗎?!」他說:「你嘟囔個啥的,你吃了幾十年的飯了咋每頓還吃哩?!」他把我說得撲哧笑了,我說:「好,好,那我每天就偷著來。」他又罵了一句:「把他娘的,咱這是做賊啦!」

  我們這定的是秘密協約,夏天義仍然哄著二嬸,只是說他到新生那兒搓麻將去了。連續了三天,二嬸一早起來做飯吃了,就說:「今日還去搓麻將呀?」夏天義說:「能贏錢,咋不去?」二嬸說:「你咋老回來說你贏了?」夏天義說:「那沒辦法,技術高麼!」二嬸說:「今日拿一瓶酒去。酒越喝越近,麻將越搓越遠,你再是贏,誰還和你搓呀?」

  吃過飯,夏天義領著來運走了,二嬸又是把每個母雞的屁股摸了摸,凡是要下蛋的雞都用筐子反扣了起來,就閂上了院門,拄拐杖到俊奇娘那兒去說話。差不多是前十多天,俊奇來家裡,說二嬸你沒事了到我家跟我娘說說話吧,二嬸是去了一趟,俊奇娘很是熱惦她,留她吃飯,還送她了一件包頭的帕帕。這個地主老婆年輕時二嬸是不願接近的,但人一老,卻覺得親了。兩人脫了鞋坐到炕上,二嬸說:「你眼睛還好?」俊奇娘說:「見風落淚,針是穿不上了。」二嬸說:「那比我瞎子強,世上的景兒我都看不見……你去市場上了嗎?」俊奇娘說:「我走不動了麼!」兩人就木嚅木嚅著沒牙的嘴,像是小兒的屁眼。俊奇娘說:「老姊妹,你說,這塵世上啥最沉麼?」二嬸說:「石頭。」俊奇娘說:「不對。」二嬸說:「糧食是寶,糧食沉。」俊奇娘說:「不對。是腿沉,你拉不動步的時候咋都拉不動!」四嬸就「嗯嗯」點頭,說:「瞧你年輕時走路是水上漂呢,現在倒走不動了!」伸手去捏俊奇娘的腿,一把骨頭和松皮。說起了過去的事,已經沒成見了,就說土改,說社教,也說「文化大革命」,不論起那些是是非非,倒哀歎著當年的人一茬一茬都死了,留下來的已沒了幾個。俊奇娘就說:「天義身子還好?」二嬸說:「好啥呀,白天跑哩,夜裡睡下就喊脊背疼。」俊奇娘說:「他那老胃疼還犯不犯?」二嬸說:「不當幹部了,反倒慢慢好了。」俊奇娘說:「他年輕的時候可是一吐一口酸水哩。」就又想起了過去的事,不再怨恨,倒有些得意,然後不出聲,眯起眼睛靠在了炕牆上。二嬸說:「你咋不說了?」俊奇娘說:「我作念起一個人了。」二嬸愣了一下,長長出了口氣,說:「你還好,還有個人作念哩,我一天到黑在屋裡,啥都想想,啥都想不出來。」兩個人嘿嘿笑起來,二嬸突然住了笑,歪著頭聽,說:「鬼,咱說的啥話呀,別讓人聽到!院子啥在響?」俊奇娘趴在窗縫往外看,說:「是貓。」就又沒鹽沒醋地說閒話。

  這一天,二嬸地點著拐杖到了俊奇娘的廈屋門外,聽見俊奇娘在和人說話,就拿拐杖敲門,俊奇娘一看,忙扶她進去。二嬸說:「和誰說話的?」俊奇娘說:「和俊奇他爹麼。」二嬸說:「和俊奇他爹?」俊奇娘說:「我再不和他爹說了,那死鬼害了我一輩子,再打我我也不說了!」二嬸說:「他還打你?」俊奇娘說:「我沒事了就和他說話哩,可昨兒中午我出門,咣地頭就撞在門上,一定是死鬼打了我。你摸摸,頭上這個包還沒散。我讓俊奇一早起來去他爹墳上燒紙了,讓他拿了錢走遠!他打我哩?!」兩人又說笑了一回,就都不言傳了,差不多默默坐了一個小時,二嬸說:「太陽下臺階了沒?」俊奇娘說:「下臺階啦。」二嬸說:「才下臺階?天咋這麼長的!」俊奇娘說:「又沒要吃飯呀。你說咱活的有啥作用,就等著吃哩,等著死哩麼。」二嬸說:「還死不了呢,我得回去做飯呀,他是個餓死鬼,飯不及時就發脾氣呀!」摸著到家,卻仍不見夏天義回來,罵了一句:「那麻將有個啥搓頭!」自個去籠裡取饃要到鍋裡餾一餾,可籠裡卻沒有了饃。

  籠裡的饃是夏天義一早全拿走了。在七裡溝裡,我們在溝壩上的一片窪道裡清理了碎石和雜草,挖開席大一塊地,地是石碴子土,就拿頭扒溝崖上的土,再把土擔著墊上去。夏天義告訴我們,好好幹,不要嫌墊出的地就那麼席大,積少可以成多,一天墊一點,一個月墊多少,一年又墊多少,十年八年呢,七裡溝肯定是一大片莊稼地,你想要啥就有啥!」我說:「我想要媳婦!」夏天義說:「行麼!」他指著地,又說:「你在這兒種個東西,也是咱淤地的標誌,要是能長成長大了,不愁娶不下個媳婦!」夏天義肯定是安慰我說的,但我卻認真了,種什麼呢,沒帶任何種子,也不能把崖畔的樹挖下來再栽種在這裡呢?我把木棚頂上的一根木棍抽了下來,插在了地裡。啞巴就格格地笑,他在嘲笑一根木棍能栽種活嗎?我對木棍說:「你一定要活!記住,你要活了,白……」我原本要說出白雪,但我沒敢說出口,啞巴又撇嘴了,手指著我的褲襠,再擺了擺手。他是在羞辱我,我就惱了他。那個下午,我沒理啞巴,他在東邊搬石頭,我就在西邊搬石頭,他擔一擔土,我也擔一擔土。夏天義說:「賭氣著好,賭氣了能多幹活!」他每一次拿出兩個饃分給我一個啞巴一個,吃完了再拿出兩個饃還是一人一個,他卻不吃。我說:「天義伯,你咋不吃?」夏天義說:「我看著你們吃。」我說:「看著我們吃你不饞呀?」夏天義說:「看著你們吃我心裡滋潤。」啞巴就先放了一個屁,但不響,又努了幾下,起了一串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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