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六十三


  夏天義就也坐在石頭上了。夏天智說:「你聽出來這是誰唱的?」夏天義說:「誰唱的?」夏天智說:「田德年。」夏天義說:「就是那個癩頭田嗎?」夏天智說:「他一死,十幾年了再沒人能唱得出他的味兒了。」夏天義說:「……」沒說出個聲來。一團亂雨突然像盆子潑了過來,兩人都沒了言語,用手抹臉上的水。夏天智回過了頭,看見夏天義眼裡滿是紅絲,下巴上的鬍子也沒有剃,有十根八根灰的和白的。說:「這雨!」夏天智又說的是雨,他沒有提說七裡溝的事,絕口不提,好像他壓根兒就不知道這件事。夏天義見夏天智不提,他也不提,說:「天旱得些些了,這一場雨倒下得好!」夏天智說:「只是膝蓋疼。」夏天義說:「我這兒有護膝。光利那娃還行,一上班給他婆買了個拐杖,給我買了個護膝。」夏天智說:「你用麼。」夏天義說:「我用不著。」夏天智說:「我到商店裡買一副去,都上了年紀了,你還是戴著好。昨兒晚上,我倒夢著大哥了,七八年沒夢過他了,昨兒晚上卻夢見了,他說房子漏水哩。大哥給我托夢,是不是他墳上出了事啦?」夏天義說:「他君亭是幹啥的,他做兒子的也不常去護護墳?」夏天智說:「我還有句話要給二哥說的,你咋和君亭老是不鉚?」夏天義說:「我就是看他不順眼!」夏天智說:「咋看不順眼?他是在任上,你和他不一心,一是影響到他的工作,再者,他沒了權威,別人對你也就有了看法。」夏天義說:「我還不是為了清風街,為了不使他犯大錯誤!可你瞧他,一天騎個摩托車,張張狂狂,他當幹部是半路出家,都經過啥事啦,就自己想幹什麼就幹什麼?!」夏天智說:「誰當幹部不是半路出家?他哪兒沒做好,你給他好好說麼。」夏天義說:「要是旁人,或許我會好好說的,但對他我還用得上客客氣氣地求他嗎?你是不是要說我當了一輩子幹部,現在失落啦,心胸窄了要嫉妒他啦,故意和他作對來顯示我大公無私啦?我不是,絕對不是。但我說不清為啥就見不得他!」夏天智說:「這話能理解,人有好多事是說不清道不明的,或許這就是書上說的,人和人交往也是有氣味的,你們氣味不投。」夏天義說:「我是不是有些過分啦?」夏天智說:「你是他叔,你就是打他,他又能怎麼樣?是這樣吧,我把君亭叫來,咱一塊說說話?」夏天義說:「你不要叫他,他來了我就生氣哩。咱到大哥墳上看看去。」兩人到了夏天義家,夏天智把生薑給了二嬸,讓整了姜湯喝了,頭上都冒了汗,沒再說話,拿鍁去了夏天仁的墳上。墳上側果然老鼠打了一個洞,流水鑽了洞裡。夏天義和夏天智忙活了半天,將老鼠洞填了,又把墳上面的流水改了道。回來路過了君亭家院門外,夏天智喊:「君亭!君亭!」夏天義卻沒有停,快快地回家去了。

  那天君亭並沒有在家,麻巧在門道剁豬草,聽見叫聲出來見是夏天智,問有啥事,夏天智也就沒再說什麼。第二天晴了雨,夏天智在農貿市場上購買南山人賣的木馬勺,碰著了君亭,說:「你到你爹墳上去過沒有?」君亭說:「好久沒去了,我聽文成說墳上那棵幹枝柏讓誰家孩子砍了,尋思著今冬了再多栽幾棵。」夏天智說:「你爹墳上老鼠打了洞,你不去填填,下雨讓水往裡邊灌呀?」君亭說:「是不是?我今黑了去。」夏天智說:「等你去墳都塌了,昨兒你二叔都去填了。」君亭說:「二叔到我爹墳上啦?」夏天智說:「你不顧及我們兄弟四個了,我們還不自己顧著!」君亭說:「四叔好像這話裡有話?」夏天智說:「你不要逼著你二叔!」君亭說:「你是說我二叔去七裡溝的事吧?我聽說了……這與我可是八竿子打不著的事!」夏天智說:「是嗎?」君亭說:「他接二連三地給鄉政府反映,七裡溝沒換成,我說什麼了,我沒說什麼呀!是不是二叔覺得把七裡溝爭奪回來了,急奪回來就那麼個蒼蠅不拉屎的山溝溝,他於心有愧了?」夏天智說:「他有啥愧,他爭競的是他的莊基還是房產?他為的是集體的利益!你說你沒逼他,僅你這個想法,就是逼他麼!」君亭說:「好,好,我不說也不想啦,行了吧?四叔,你吃過飯了嗎,夏雨他們酒樓上的菜還真的不錯,你先去那裡歇著,過會兒我來請你吃一頓。」說罷去了東頭一家攤位,很快地和攤主為收費的事吵了開來。夏天智沒有去酒樓,擰身往大清堂去,說:「我沒吃過啥?!」

  夏天義在家悶了兩天,就上了火,嘴角起了一個燎泡,脾氣也大起來,嘟囔飯沒做好,米裡有砂子硌了牙,再訓斥啞巴沒有把那一串煙葉掛到山牆上去,天已經晴了,還壓在屋角尋著發黴嗎?二嬸說:「你出去吧,你在家裡就都是我們的不是!」夏天義是領狗出了門,狗要往中街去,他不去,狗要往鄉政府門前去,他不去,他大聲罵狗,罵得狗坐在地上嗚嗚地哭。夏天義自己也覺得過分,說:「你走吧,你走到哪兒我跟你到哪兒。」來運順著東街口過了小河石橋,竟一直往七裡溝去,夏天義眼睛潮濕了,把狗抱起來,說了一聲:「你到底懂得我!」

  就從那天起,夏天義又開始去了七裡溝,一連數日,竟然誰也不知道。但我說過,夏天義有兩條狗,一條是來運,一條就是我,來運已經和夏天義去了七裡溝,我就有了感應,當然我去七裡溝是別的原因去的,這就是我的命,生來是跟隨夏天義的命。

  我是極度的無聊,在清風街上閑轉,哪裡有人聚了堆兒就往哪裡去,而人聚了堆都在說是非,我就呆那麼一會兒又走了,他們罵我屁股縫裡有蟲,坐不住。我轉到了東街,把一隻雞滿巷子攆,攆到中星他爹的院門口,中星他爹趴在院牆外捅過水道,他人黑瘦得像一根炭,趴在地上氣喘吁吁。他說:「引生你幹啥呢?」我說:「我攆雞哩!」他說:「快來幫我捅捅。」我說天下雨的時候你不捅,天晴了捅的是啥道理?他說他近來病越發重了,自己算了幾次卦,卦卦都不好,可能今年有死亡的危險。我說:「榮叔,你讓我幹活我就幹活,你別嚇我!」他說:「你差點見不到你叔了。昨兒夜裡,我去大便,真是把吃奶的力氣都鼓完了,就是拉不下來,先前是稀屎勾子,現在又結腸,疼得我大哭大叫,用指頭摳下來核桃大一疙瘩糞。我吃了一片『果導』,不行,用玻璃針管給肛門裡打了五管菜油,又捏了一個『開塞露』,還是拉不下來。勾子撅起頭低下,肚子脹疼得只有疼死人啦,疼得罵東罵西,罵娘,只剩下沒罵神,又拼命暗數一百個數,才拉下了四五個硬糞塊,又拉了兩攤稀糞。今早起來,我想我沒虧過人麼咋就得下這號病,突然醒悟這水道不暢道,而我平常又往這裡潑惡水,怕是水道的事,就算了一卦,果然卦象上和我想到的有暗合之處。」他說得怪害怕的,我就趴下去捅水道,捅出一隻爛草鞋、一把亂草還有一節鐵絲。他把鐵絲拉直,放到了窗臺上,說:「引生你是好娃,你要是自己沒傷了自己,叔給你伴個女人哩!」我不愛聽他這話。我說:「你給你伴一個吧,好有人照顧你!」他不言傳了,過一會兒又說:「叔問你一句話,前一向你跟劇團下鄉啦?」下鄉巡迴演出的事我最怕清風街人知道,我說:「你說啥?」他說:「我知道你要保密,可別人不知道,我能不知道?你中星哥……」我說:「我中星哥沒回來看你?」他說:「你中星哥現在才叫忙呀,當領導咋就那麼個忙呀?!」我說:「忙,忙。」抬腳就走。他把我拉住了,說:「你肯不肯幫我一件事?如果肯,我給你一輩子不愁吃喝的秘方。」我說:「啥秘方,你肯給我?」他說:「我要是身體好,我不會給你,你要是富裕,我也不會給你。你得了秘方,對誰都不要露,尤其不能讓趙宏聲掌握。」我說:「啥秘方呀,說得天大地大的?!」他把他那個雜記本翻開一頁,讓我看,上面寫著:「此信封內所裝之方為治婦女幹血癆之仙方。為南劉家村一老婦人掌握極為靈驗。她吃了一輩子鴉片煙從不缺錢花,口頭福不絕,即得益于此方。臨死只傳兒女一人。從清末民初到共和國成立,由小范村乳名孫娃之母所掌。婦女面黃肌瘦,月經一點不行者,將藥碾成細末,分三份以白綾縫小包三個,包上各留長繩子一條,在烈日下暴曬一天。一次一包,從陰道以指放入子宮內,一晌功夫以繩拉出。第一次,多無反應。第二次放入有黃水樣的東西流出。第三次月經行病好。若三次放之無反應者必死。一定要是幹血癆病,否則絕不可施此藥,血會把人流死的。」他說:「信了吧?」我說:「那秘方呢?」他說:「你得給我辦一件事呀!」他要我辦的事是去山上尋找雷擊過的棗木,雷擊過的棗木可以刻制符印。他說:「你找到了,一手交貨,一手給你秘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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